第50章 未来信笺三(1/1)

积善堂慈善会偏居城南一隅,门脸不大,青砖灰瓦,收拾得素净齐整,倒是十分符合一个慈善机构的表象。当穆之一马当先,率领着黑压压一片煞气凛然的大理寺缇骑,如一群扑食的鹰隼般凶悍闯入时,仿佛一块巨石投入了虚假的宁静湖面。

狭小的账房里,掌柜周全正如往日般端坐于案后。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略显刻薄,身上一件浆洗得发白的青色直裰透着寒素。他正一手熟练地拨动着油光发亮的紫檀算盘,珠声清脆,另一只手指着账册页面,神情专注得似乎连天塌下来也与己无关。那副兢兢业业、老实本分的模样,几乎就是京城最寻常的账房先生。

“周全!”孤穆之的声音如同裹挟着北地寒冰的罡风,骤然劈开室内凝滞的空气。

算盘珠声戛然而止!

周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和涌进来的铁甲身影惊得一抖,猛地抬头。脸上瞬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但长期在谎言中沉浮练就的本能让他迅速压下慌乱,摆出一副被天降横祸砸懵了的茫然表情。

缇骑们可不管他做何姿态,如狼似虎扑上,冰冷的铁链“哗啦”作响,瞬间锁死了他的手腕脚踝。

他竟没有反抗,只是任由自己被粗暴地扭住,用一种饱含冤屈和不解的眼神望向穆之,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与疑惑:“孤…孤大人?!您…您这是何意啊?小人…小人一向奉公守法,每日里拨算盘珠、理些善账,从不曾…不敢有丝毫懈怠,兢兢业业……”

“奉公守法?兢兢业业?”穆之怒极反笑,眼中寒芒如针,刺得周全几乎想低下头去。他猛地将抄录的积善堂假账明细与那笔五百张金粟笺的采购凭证重重摔在周全面前的桌案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纸张纷飞!“贪墨善款!中饱私囊!连救济孤寡、活命的口粮钱都敢伸手!这也是奉公守法?!嗯?!”

周全的脸色“唰”地一下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这…这…账目…账目繁杂,小人…小人或有疏漏…或有疏漏之处…还请…还请大人明察……”声音已然不稳。

“疏漏?”穆之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浓重的压迫感,几乎将周全笼罩在阴影之下,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屠刀,精准地直指核心,“那沈万金手中预言身死、字迹逼真的‘未来信’!沈浪怀里同样诡异、模仿其笔迹的信笺!所用‘金粟笺’正是你经手购得的同源之物!模仿得惟妙惟肖的笔迹!天衣无缝的伪造印鉴!还有那编造‘祖父悖论’、挑拨至亲、煽动弑父杀祖的灭伦鬼话!这也是…疏漏吗?!”

“轰——!”

周全身体猛地一个剧烈摇晃,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他死死地、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死死盯住穆之的脸,那双原本装满了无辜的眼睛里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骇风暴彻底席卷!他想从穆之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犹豫或揣测,但穆之的眼神,冰冷似万载玄冰,笃定如铁壁铜墙,是审判,是早已洞悉一切的判官之眼!最后一丝侥幸被碾得粉碎!完了…一切都完了!

“你…你血口喷人!”周全陡然嘶叫起来,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带着垂死挣扎的破音,“什么未来信?!什么鬼话?!小人…小人根本…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穆之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冰冷刺骨的弧度,如同深渊裂开一丝缝隙,“那…昨夜风狂雨骤之时,是谁?用那阴毒的法子,以鱼鳔胶精准地封死了颐园‘金玉满堂’厅的雕花木窗缝隙!又是谁?如同鬼魅潜行,自那后窗翻入,潜入内室!将一柄淬厉无比的利刃,快、准、狠地…”穆之的声音陡然压低,字字清晰,如同重锤砸在周全心坎上,“…一刀!干脆利落地割断了沈万金那松弛的老迈喉管!再然后,又是谁?将事先准备好的、那块从沈浪身上巧取豪夺或暗中复刻的断玉,塞进死人冰冷僵硬的手掌中!最后引动护卫,完成这场天衣无缝的……嫁祸!嗯?!”

每说一句,周全的脸就更白一分!最后那句“嫁祸”落地,他脸上的最后一丝人气都彻底消失,变成一片死寂的灰败!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却再也吐不出半个字!身体抖得像寒风中的枯叶!

“啪!”穆之将另一件物证砸在桌案上——一块印着清晰脚印的红胶泥拓模!“还有!你的那双官靴!鞋底缝隙里嵌着的,正是颐园后窗下那片花圃里才有的红胶泥!和你昨夜行凶逃离时,在那泥泞窗下遗落的这半个前掌印记——”穆之的手指用力点在拓模上那独特的云雷纹回字和清晰的“工”字压印上,“完全吻合!”

“你以为雨水能冲刷掉所有痕迹?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穆之猛地一步上前,闪电般出手,一把扣住周全是袖子!在对方惊恐欲绝的注视下,狠狠将其袖口内侧往上一翻!

一点淡黄色、半透明的胶状物赫然黏在袖口深处粗糙的布料纤维上!尚未完全干透!

“此物!婉儿!”

早已准备就绪的婉儿立刻上前,用银针小心剔下一点,置于特制溶剂中搅动,那点粘腻迅速溶解泛白。

“大人,确系上等纯净鱼鳔胶无疑!”婉儿清越的声音如同宣判。

铁证如山!冰冷、坚硬、无可辩驳!周全强装出来的堡垒轰然崩塌!最后一点支撑身体的力量瞬间被抽空!他双腿再也支撑不住,如同一摊烂泥般瘫倒在地,涕泪瞬间糊满了整张脸,鼻涕眼泪混作一团,发出绝望的嚎哭:“大人饶命!饶命啊!大人!小人…小人知罪!小人…小人全招!一个字不敢隐瞒!”

在幽暗森寒的刑讯房中,在刀锋般目光的审视和确凿不移的铁证链条下,周全的精神彻底瓦解,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怨毒与恐惧的泥沙,一股脑地将滔天罪行吐露殆尽。

“小人…小人替沈万金看守这积善堂多年!”周全面目狰狞,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刻骨的怨念,“看着…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如流水般进来!听着外面的人称赞他是‘沈大善人’!可…可他给了我什么?!一年到头不过几十两的辛苦钱!还不够那些豪商老爷们一场酒席的花销!”他眼中燃烧着贪婪的火焰,“凭什么?!那些孤儿的衣、老人的食、病者的药…不过是他沈万金避税洗钱的幌子!那捐出的金山银山,九成九都悄无声息地流回了他自己的腰包,美其名曰‘善款储备’!我…我只是拿回一点!拿回我该得的那一份!我有什么错?!”

“所以你就假账贪墨?”穆之声音冰冷,不为所动。

“是…不止假账!”周全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疯狂的狡诈,“克扣!盘剥!虚报高价!能沾手的油水,一文钱我都不会放过!积攒的数目…足够让普通人几辈子富贵荣华!”他忽然激动起来,唾沫横飞,“可那又如何?!他沈万金拔根汗毛都比我的腰粗!他富可敌国!他指头缝里漏一点沙,就够把我淹死!更可恨的是…这老狗!每年年底都要亲自查核慈善会的总账!眼睛毒得像刀子!我…我感觉…我就快藏不住了!那些我挖出的窟窿洞…越来越大…他…他迟早会发现的!”

他的声音陡然转为扭曲的兴奋和病态的得意,仿佛回想起了那“绝妙”的灵光乍现:“直到……直到一次在颐园办事,无意中听见这老东西又为沈浪那个不成器的孽障大发雷霆,摔杯子砸碗!骂他是‘讨债鬼’、‘沈家祸胎’,恨不得早没这个孙子才好!哈哈!天赐良机!我猛然想起了曾看过的一本古怪话本里提到过的……‘祖父悖论’!就是它了!”

周全脸上的肌肉扭曲成一个狰狞的笑容:“我花了大价钱,找了一个号称‘江南神手’的字画仿造高手!又趁沈万金醉酒或沉睡时,用软泥偷偷拓印了他的私印!再用我偷偷截存下来的、最好的仿制金粟笺……伪造了那封惊世骇俗的‘未来信’!我知道,以这老狗多疑又怕死的性子,收到这封来自‘未来自己’的预言信,必然吓得魂飞魄散!他绝对会猜忌沈浪,囚禁他!断他的逍遥根!沈浪那个废物点心,锦衣玉食惯了,哪受得了半点委屈?必定怨恨入骨!”

“然后!”周全眼中凶光毕露,“我又让那位‘神手’照着沈浪的字迹,又伪造了一封!告诉他…他亲爱的祖父要杀他灭口!只有趁其不备,抢先动手!才能自保!才能翻身!才能让沈家避免未来的劫数!哈哈哈!那个蠢货!他居然真的信了!真以为是未来的自己在冥冥中给他指路!”

“昨夜……”周全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残忍的亢奋,“天时地利!狂风暴雨!鬼哭神嚎!正是杀人的好时候!我换上那双旧官靴,如同幽灵般潜入颐园深处。用准备好的鱼鳔胶块,借着雨水迅速填满了那扇雕花窗的缝隙……然后,推开那被我内部做了点小手脚、轻易就能从外拨开的窗栓……”他闭上眼,似乎还在回味那致命一击的快感,“沈万金…呵呵,老东西被那封‘未来信’吓得夜不能寐,又吃多了安神的药,睡得跟死猪一样!我摸过去…就一刀!温热的血噗地一下喷出来…他瞪大眼,连声都没来得及吭…就完了…痛快!太痛快了!”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是彻底的疯狂,“然后,我掰断那块我早就派人偷偷从沈浪贴身小厮那里调包的、一模一样的玉佩!塞进那老东西的死人手里!再……故意碰倒一个铜香炉!动静一响…护卫们就来了…哈哈哈!完美!简直是天衣无缝!”

他狂笑起来,口水顺着扭曲的嘴角流下,沉浸在毁灭与夺取的巨大快感中:“沈浪弑祖!铁证如山!他死定了!老东西死了!小畜生也活不成!沈家…绝户了!绝后了!哈哈哈!沈万金那遗嘱我偷偷看了!写得清清楚楚:若沈万金及沈浪皆亡,或沈浪无继承之实(比如犯罪被剥夺),则沈氏所有财产……将尽数捐赠给——积善堂慈善会!哈哈哈!积善堂!我这个大掌柜!就是这亿万家财……真正的主人!我周全!才是最终的赢家!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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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态贪婪的狂笑在幽深的刑讯房里回荡、撞击,带着血污的味道,令人闻之作呕。穆之面沉如水,目光如冰封的利刃。阿月眸中尽是鄙夷的寒霜。婉儿侧过脸,不忍卒视。林远则紧握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所以……”穆之的声音低沉平静,仿佛来自高天之上的判决,拥有洞穿一切虚妄的力量,“这世间,哪里有什么祖父悖论?哪里有什么来自未来的审判?时间本身并无恶意。”

他冰冷锐利的目光如锁链般死死锁住地上崩溃的周全。

“有的……只是一个彻底被贪欲异化的灵魂!一个疯子!精心编织的一场……毒计!一场完美利用了人性最深处的恐惧(对死亡的预言)、猜忌(祖孙失和)、和心底阴暗恶念(被挑起的杀机),用‘时间’做伪装的……血腥骗局!!”

最后四个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周全那疯狂的笑声如同被利剪从中绞断,戛然而止!他脸上的狂喜与得意瞬间凝固、扭曲、瓦解!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积木玩偶,软泥般彻底瘫了下去,深陷的眼窝里只剩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惧,以及无底深渊般的绝望。那曾唾手可得的亿万家财幻影……此刻正化作泡影,发出破碎的微响,消散得无影无踪。等待他的,只有冰冷铁窗后那悬于头顶的……死!

周全被押入诏狱死牢,只待秋后处决。

沈浪虽非亲手行凶,但在“未来信”蛊惑下,心怀弑祖恶念,证据确凿(其贴身玉佩是重要凶案现场物证),加之平日恶行累累,经三司会审,判决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归京。沈家巨大家产,经大理寺会同户部严加核查,一部分依法充公入国库,一部分用于填补积善堂慈善会被贪墨巨款的巨大亏空,剩余部分,依据大燕律法关于“户绝”(无直系继承人)之条款,由沈家远房宗族择品性端方者承嗣继承。积善堂慈善会,由官府严选清廉干吏正式接管,账目定期公开核查,继续其慈善本业。

颐园的冲天血腥与诡异离奇,随着“时间骗局”真相大白,终于如浓雾般渐渐散去。那片被污血浸染过的奢华土地,似乎也在春日暖阳下艰难地褪去沉重的阴影。那两封惹起血雨腥风、险些动摇常识的“未来信”,被作为本案最关键的罪证,以火漆封缄,编号入库。所谓的“祖父悖论”,在赤裸裸的人性深渊面前,最终被证明不过是一出由欲望和谎言精心导演的可悲闹剧。

结案月余,天气晴好。穆之难得偷得半日浮生,与阿月、婉儿、林远几人信步于颐园新近修缮好的后苑荷花塘畔。

新荷初绽,嫩叶舒卷,微风过处,碧波涟漪点点,送来水润清凉气息与淡雅荷香。

“时间…当真能杀人吗?”婉儿望着塘中田田荷叶上滚动的晶莹水珠,若有所思地轻声问,声音犹带着一丝心有余悸的余韵。

“时间本身,非矛非盾。”穆之负手而立,声音沉静如水,却透着磐石般的笃定,“它亘古奔流,或可磨损金石,却难断人心。真正能杀死人的,从非那无形光阴……”他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眼前平静的湖面,落在那深不可测的幽暗处,“唯有盘踞在人心里那些难以餍足的贪,无端滋生的惧,深种难解的怨…这些,才是真正淬毒的杀人刃。”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而明澈。

“‘时间’,不过是野心之辈在行凶布道时…一件最为虚幻、却也最为迷惑人心的外袍。仅此而已。”

阿月清冽的目光落在穆之沉静而刚毅的侧颜上,默然不语,唯有几不可察的微微颔首,仿佛无声的认同。

林远则用力搔了搔头,咧开一个带着如释重负的憨厚笑容:“咳,管它妖言惑众还是神仙作怪,俺就认准大人!跟着大人拨开迷雾,抓住那藏在画皮底下的真凶!这才是咱们大理寺该干的硬道理!”

穆之伫立塘边,眼前是水光潋滟,荷风送爽。然而浮光掠影之后,他似乎又看到了金玉满堂厅那凝固的惊骇眼神,听到了沈浪那绝望的嘶吼与周全临死前癫狂的呓语。破案的清明并未带来多少欣喜,心中只余一缕尘埃落定后的淡淡疲惫,还有一丝对人性之复杂深沉的警醒。人心幽暗,似万丈深渊。守护这世道朗朗清明,涤荡那人心种种污秽…前路,道阻且长。

他的手无意识地搭在了腰间代表他身份的束带金扣上。那镶着青玉的冰冷硬物触感传来,仿佛某种沉甸甸的责任具象。穆之的眼神却愈发沉静,那份内敛的坚定,如山岳般,岿然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