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秋意浓(1/1)

郡主府的秋,来得悄无声息,却又声势浩大。几场冷雨过后,庭院里那几株高大的银杏树,仿佛一夜之间被泼上了浓稠的金漆,叶片由青转黄,再染上耀眼的金边,最终在某个风起的清晨,簌簌飘落,铺满青石小径,如同铺就了一条通往深秋的黄金甬道。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草木气息,混合着晚桂若有似无的甜香,凉意已悄然渗入骨髓。

穆之踏着满地碎金走进垂花门时,日头已西斜。夕阳的余晖穿过稀疏的枝桠,在他玄色的官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添几分风尘仆仆的萧索。他刚从京畿大营赶回,处理完一桩棘手的军械失窃案,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下颌线条也因连日奔波而显得愈发冷硬。

暖阁的窗开着,阿月斜倚在窗边的湘妃榻上,一身素雅的月白软缎常服,外罩一件薄薄的银狐裘坎肩,更衬得她肌肤胜雪,清冷如月。她并未看书,也未抚琴,只是支着下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片飘落在窗棂上的银杏叶,目光落在庭院中那棵金灿灿的银杏树上,眼神有些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清丽的侧影,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幅工笔仕女图。

穆之的脚步在廊下顿住,静静地看着她。心底那点因案牍劳形而生的燥郁,竟奇异地被这幅静谧的画面抚平了几分。他放轻脚步,走进暖阁。

“回来了?”阿月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响起,如同玉磬轻敲,打破了室内的宁静。她依旧捻着那片银杏叶,指尖微微用力,叶脉清晰的叶片在她指间无声地碎裂开来。

穆之走到榻边,挨着她坐下,一股清冽的寒梅冷香混合着她身上特有的气息钻入鼻尖,让他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嗯,刚回。”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目光落在她捻碎叶片的指尖上,“在看什么?”

“看落叶。”阿月终于转过头,清冷的眸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唇角微微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孤大人,今儿得空来看我了?”

穆之微微一怔。这话…听着怎么有点…不对劲?他仔细看向阿月的眼睛,那双清澈如寒潭的眸子里,此刻却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秋雾,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揶揄?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阿月,”穆之伸手,轻轻握住她捻着碎叶的手,触手微凉。他眉头微蹙,“手怎么这么凉?”说着,下意识地想用自己温热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指尖。

阿月却轻轻一挣,抽回了手,指尖残留的碎叶粉末飘落在她月白的衣襟上。她拿起榻边小几上的青瓷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眼波流转,瞥了他一眼:“怎么?孤大人这是嫌我手凉,碍着您了?”

穆之:“……” 他这下彻底确定了。郡主大人…心情不太好。而且…这语气,怎么听怎么觉得…阴阳怪气的?

“阿月,”穆之无奈地叹了口气,身体微微前倾,靠近她,声音放得更柔,“你…是不是觉得我最近…回来得太少了?”他仔细回想,自从金不焕案后,他接手大理寺积压的几桩大案,又奉旨巡视京畿防务,确实有近半月未曾好好在府中停留,每次回来都是匆匆换身衣服,交代几句便又离开。连婉儿都私下抱怨过,说阿月姐姐最近话更少了。

阿月放下茶盏,指尖在冰凉的杯壁上轻轻划过,发出细微的声响。她抬起眼,清冷的眸光直直看向穆之,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锐利:“孤大人贵人事忙,查案、巡营、面圣…桩桩件件都是国家大事。我区区一个郡主,岂敢耽误您的正事?”

穆之被她看得有些心虚,又有些哭笑不得。他伸手,再次握住她微凉的手,这次握得更紧了些,不让她挣脱。“阿月,”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我…我知道最近是冷落了你。案子积压太多,京畿防务又出纰漏…实在是分身乏术。我…”

“分身乏术?”阿月打断他,唇角那抹弧度更深了些,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诮,“我看孤大人精神头好得很。昨日在朱雀大街,为了追捕一个飞贼,可是策马扬鞭,威风凛凛,引得满街百姓喝彩呢。怎么?追飞贼就有时间,回府就没时间了?”

穆之:“……” 他一时语塞。昨日追捕那飞贼确实紧急,那贼人轻功卓绝,又专挑闹市逃窜,他不得已才亲自出手,当街纵马…这事怎么这么快就传到阿月耳朵里了?定是林远那个大嘴巴!

“那…那是紧急公务…”穆之试图解释。

“哦?紧急公务。”阿月点点头,一副了然的样子,“那孤大人可要保重身体。毕竟,公务要紧,我这郡主府…可有可无。”

“阿月!”穆之终于忍不住,语气带上了几分无奈和委屈,“我怎么总觉得…你最近说话…有点…阴阳怪气的?”

“阴阳怪气?”阿月眉梢微挑,清冷的眸子微微睁大,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孤大人,您这是…错觉吧?”她顿了顿,指尖轻轻点了点穆之紧握她的手背,“还是说…孤大人查案查得太多,看谁都像凶手?连我说话…都成了‘阴阳怪气’的罪证了?”

穆之看着她眼中那抹狡黠的光,听着她清冷嗓音里刻意拖长的调子,终于明白过来。她不是真的生气,而是在…闹别扭。用她独有的、清冷又傲娇的方式,表达着被冷落的不满。这认知,让他心头一软,又有些哭笑不得。

“是是是,我的错觉。”穆之从善如流,握紧她的手,拇指轻轻摩挲着她微凉的指节,声音带着纵容的笑意,“郡主大人句句在理,字字珠玑,怎么会阴阳怪气?是我…办案办昏了头,该打。”

阿月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宠溺和那点无奈的笑意,心底那点因等待而生的微凉和怨气,如同被投入暖炉的雪,瞬间消融。她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又绷住,轻哼一声:“知道就好。”

暖阁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风吹过银杏叶的沙沙声。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桂花的甜香,气氛温馨而宁静。

穆之看着阿月低垂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清冷的面容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柔和。他心中一动,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阿月忽然抬起头,清亮的眸子直视着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穆之,”她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她一贯的清冷与果决,“我决定了。”

“嗯?决定什么?”穆之看着她认真的神情,有些疑惑。

“从明天开始,”阿月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就跟着你查案。”

“什么?”穆之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的穆月刀,”阿月目光扫过挂在墙上的那柄通体如月华流转的横刀,刀身清冷,寒气逼人,“再这么放下去,怕是要生锈了。”她转回目光,落在穆之脸上,眼神锐利如刀锋出鞘,“孤大人查案辛苦,身边总得有个…能拔刀的人吧?”

穆之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如同刀光般锐利的光芒,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无奈。他知道,她并非真的担心刀生锈,而是…心疼他奔波劳累,担心他孤身犯险。她想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作战,分担风雨。

“阿月…”穆之喉结微动,声音有些发紧,“查案凶险,刀光剑影,我…”

“你什么?”阿月打断他,眉梢微挑,带着一丝挑衅,“孤大人是觉得…我提不动刀了?还是…怕我拖你后腿?”

“当然不是!”穆之立刻否认。阿月的武功,他是最清楚的。穆月刀出,冰封千里,寻常高手在她手下走不过三招。有她在身边,他求之不得。只是…他终究不愿让她沾染太多血腥与黑暗。

“那你是觉得…我该像个金丝雀一样,被关在这郡主府里,每日赏花喝茶,等你偶尔得空回来瞧一眼?”阿月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倔强。

穆之心头一紧,看着她眼中那抹受伤的神色,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深吸一口气,伸手,轻轻拂开她额前被风吹落的一缕碎发,指尖触碰到她光洁的额头,带着温热的怜惜。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无限的纵容,“真拿你没办法…我的郡主大人。”

他看着她瞬间亮起来的眼眸,如同寒星落入清潭,漾开璀璨的光华。他忍不住倾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而珍重的吻。唇瓣触碰到微凉的肌肤,带着无尽的眷恋与承诺。

“好。”他低声应道,声音如同醇厚的酒,醉人心魄,“以后…我的案子,都带着你。我的刀…永远为你而拔。”

阿月清冷的脸上,终于绽开一抹极淡、却足以融化冰雪的笑容。她反手握住穆之的手,十指相扣,掌心相贴,传递着无声的暖流。

窗外,秋风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飘落。暖阁内,烛火摇曳,映照着相拥的身影,将深秋的寒意,彻底隔绝在外。前路或许仍有风雨,但此刻的相守与承诺,便是最坚不可摧的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