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都察风雷四(1/1)

都察院漕运案的风雷虽已暂歇,但其引发的余震却在京畿官场深处持续发酵。孤穆之的雷霆手段,不仅撕开了漕运积弊的口子,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涟漪让盘踞京城的几方势力不得不重新审视这柄骤然出鞘的“直臣之刃”。

都察院·正堂

右都御史宋怀瑾端坐于主位,正细细翻阅着穆之呈上的漕运案最终结案文书。这位须发半白、面容清癯的老臣,素以方正持重、不偏不倚着称。他看罢文书,抚须良久,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激赏。

“好!好一个孤穆之!”宋怀瑾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久居高位者的威严,“手段凌厉而不逾矩,证据确凿,条理分明!此案办得干净利落,直指要害!一扫都察院近年之暮气!此乃陛下之幸,朝廷之幸!”他转向侍立一旁的左都御史陈廷敬,“陈大人,你以为如何?”

左都御史陈廷敬,年岁与宋怀瑾相仿,但气质更为内敛深沉。他闻言,脸上挤出一丝略显僵硬的微笑:“宋大人所言极是。孤佥宪(对佥都御史的尊称)确是能臣干吏,初到都察院便立下此功,令人刮目相看。只是…”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此案牵连甚广,后续处置更需谨慎,力求稳妥,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动荡。”

坐在陈廷敬下首的左副都御史赵元礼,一直沉默着,此刻也只是微微颔首附和宋怀瑾的话,并未多言。他素来圆滑,是李崇山在都察院高层的重要盟友,此刻心情复杂,既不愿违逆明显欣赏穆之的宋怀瑾,更不愿得罪根基深厚的李崇山,只能选择沉默。

宋怀瑾目光如炬,自然看出陈、赵二人的心思。他淡淡一笑,意有所指道:“肃清吏治,本就是都察院职责所在。雷霆手段也好,春风化雨也罢,只要能涤荡污浊,还朝廷以清明,便是正道!孤佥宪此举,正合‘肃清吏治’之本意!老夫甚慰!”他拿起案头一方特制的“肃清吏治”银印(此印通常由掌院都御史掌握或授权使用),对侍从吩咐道:“将此印送往孤佥宪签押房,以示嘉勉!并传老夫的话:风宪之责,重逾千钧!望其持此印鉴,秉公执法,毋负圣恩!”

这枚象征都察院最高风宪权威的银印暂时授予穆之,其意义非同小可!陈廷敬和赵元礼的脸色都微微变了变。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签押房

左佥都御史李崇山端坐案后,脸色阴沉得如同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案头堆着几份关于漕运案后续处置的文书,他却无心批阅。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方才正堂传来的消息,尤其是宋怀瑾授予穆之银印之举,更如同火上浇油!

“好一个孤穆之!”他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寒意和深深的忌惮,“初来乍到,便敢如此肆无忌惮!不仅撕开了漕运的口子,竟连宋怀瑾那老狐狸都如此器重他,连银印都赐下了!漕运这块肥肉,多少人盯着?他这一刀下去,砍断的岂止是吴仁、马奎的脖子?那是断了多少人的财路!更可恨的是…”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与屈辱,“竟让孙启明那个软骨头反水!将本官也置于风口浪尖!如今他得了银印,更是如虎添翼!”

心腹经历王俭垂手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王俭,”李崇山忽然抬眼,目光锐利如刀,“传话下去,京畿道所有御史,近期的弹章、核查文书,尤其是涉及盐课、仓场、勋贵圈地等敏感事务的,一律先送本官过目!没有本官点头,不得呈送孤穆之!”他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还有,告诉周远山,让他的人收敛些!别让孤穆之再抓到把柄!这段时间…都给我夹起尾巴做人!另外,给本官盯紧了!看看那枚银印,他都用在何处!”(强调李崇山对银印授予的强烈反应和忌惮)

“是!属下明白!”王俭连忙应道,心中凛然。李大人这是要在宋都堂的银印威势下,依然竭力封锁和限制孤穆之!都察院这潭水,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更急了。

东宫·暖阁

太子李显斜倚在铺着锦缎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听着崔文远低声禀报。

“……漕运案已尘埃落定,吴仁、马奎、张彪伏法,户部、漕运衙门数名官员落马。孤穆之在都察院声威大震,宋怀瑾甚至授予其‘肃清吏治’银印以示嘉奖,李崇山一系遭受重创,暂时蛰伏。”崔文远声音平稳,补充了银印的关键信息。

太子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雷霆手段,干净利落。这孤穆之,倒真是把好刀。老三(晋王)那边,损失不小吧?”

“正是。吴仁乃晋王在户部的重要棋子,此番被斩断,晋王在钱粮调度上必受掣肘。且此案牵连甚广,晋王在漕运的布局也暴露无遗,短期内难以恢复元气。”崔文远回道。

“嗯。”太子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满意,“这把刀,用得好,能替孤斩断不少荆棘。宋怀瑾此举,更是锦上添花。不过…”他话锋一转,指尖摩挲着玉佩,“刀太利,也容易伤己。李崇山那老狐狸,岂会善罢甘休?还有老三,吃了这么大亏,必定怀恨在心。如今穆之得了银印,更是众矢之的。”

“殿下英明。”崔文远道,“孤穆之锋芒太盛,已成众矢之的。接下来,恐怕会有明枪暗箭。我们是否…需要暗中护持一二?”

太子沉吟片刻,缓缓道:“不必刻意。只需让人盯着点,别让他折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里。至于李崇山和老三的明枪…让他自己去挡!孤倒要看看,这把刀,到底有多硬!”他眼中闪烁着玩味与期待,“传话给穆之,漕运案办得漂亮,孤…甚慰。宋都堂慧眼识人,赐印嘉勉,实至名归。望其持此印信,再接再厉,整肃京畿吏治,莫负圣恩。”这“甚慰”与“实至名归”,既是肯定,也是无形的鞭策与压力,更暗示他已知晓银印之事。

晋王府·书房

“哗啦——!”又是一套上好的青花茶具被狠狠扫落在地,碎瓷飞溅!

晋王李睿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与不甘。“废物!都是废物!吴仁那个蠢货!还有李崇山!老匹夫!连个刚入都察院的毛头小子都压不住!宋怀瑾那老东西居然还把银印给了他?! 害本王损失惨重!”

谋士刘文彦面色凝重,待晋王发泄稍歇,才上前一步,低声道:“王爷息怒。事已至此,暴怒无益。孤穆之此人,已成心腹大患,必须除之!如今他手握银印,气焰更炽,若不早除,后患无穷!”

“除?怎么除?!”晋王怒道,“他现在风头正劲,又有陛下…哼!”他想起皇帝对漕运案的最终裁决,心中更是憋闷。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刘文彦眼中闪过一丝阴冷,“李崇山在都察院经营多年,此番受挫,必不甘心。我们只需…添一把火。”

“哦?”晋王眼神一凝。

“王爷可还记得,孤穆之身边那个来历不明的银发女子?”刘文彦压低声音,“据查,此女名为林汐月,前镇北侯之女,如今被封为卿月郡主。她发间那四缕银发,甚是诡异,有传言说其修炼邪功,或与北疆异族有关…”

晋王眼中精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我们可以…暗中放出风声。”刘文彦阴恻恻一笑,“就说孤穆之包庇妖女,其本身亦可能修炼邪术,故能洞察秋毫,破案如神。再联系他北疆巡察的经历…添油加醋一番。御史台里,总有些‘清流’老顽固,最恨这等‘妖邪’之事。只要有人闻风上奏,弹劾他‘结交妖邪,蛊惑人心’…届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就算陛下不信,也必生嫌隙!他孤穆之再硬,能硬得过悠悠众口?能挡得住‘妖邪’之名?他那银印,还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不成?”(将银印作为攻击的衬托点)

晋王闻言,脸上怒容渐消,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狠厉的狞笑:“好!此计甚妙!就按你说的办!记住,要做得干净,不留痕迹!”

“王爷放心!”刘文彦躬身领命,眼中寒光闪烁。

武王府·演武场

武王李继刚练完一套刀法,汗流浃背。亲兵递上汗巾,他随意擦了擦,走到场边石凳坐下。参将周猛快步上前。

“王爷,都察院那边,漕运案结了。孤穆之…大获全胜,右都御史宋怀瑾特赐其‘肃清吏治’银印以彰其功。”周猛语气平静,补充了关键信息。

“哼!”李继冷哼一声,灌了一大口水,“老三这次栽得不轻!活该!让他平日里装腔作势,暗地里尽干些龌龊勾当!吴仁倒了,他在户部的爪子被剁了一只,漕运那边也折了马奎!本王倒要看看,他接下来还能怎么蹦跶!”他眼中带着幸灾乐祸的快意,但随即又皱起眉头,“不过…这孤穆之,下手也太狠了点。李崇山那老狐狸,这次怕是恨得牙痒痒了。宋怀瑾这老狐狸,倒会借势,这枚银印一给,孤穆之这把刀就更利了,怕是要搅动更大的风雨。”

周猛点头:“确实。此人手段凌厉,不留余地。如今得宋都堂如此器重,晋王吃了大亏,太子又似有拉拢之意。京畿这潭水,怕是更浑了。”

李继将水囊重重顿在石桌上,眼神锐利:“浑点好!水浑了,才方便摸鱼!本王就等着看,老三和太子,还有那个得了银印的孤穆之,接下来怎么斗!”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带着隔岸观火的意味。对他而言,只要不直接威胁到自身利益,对手之间的内耗,反而是乐见其成的好戏。

四皇子府·清泉茶馆雅室

同样的雅室,同样的茶香。四皇子李信依旧一身青衫,动作娴熟地温杯、投茶、注水。楚墨渊坐在对面,神色振奋。

“先生这一仗,打得漂亮!”楚墨渊语气带着钦佩,“李崇山那老狐狸,脸都绿了!晋王更是损失惨重!更难得的是,宋都堂竟将‘肃清吏治’银印授予了先生! 这可是莫大的信任与权柄!”

李信提起铜壶,水流如注,冲起碧螺春的清香。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意料之中。先生行事,向来谋定后动,一击必中。宋都堂方正无私,此举正是对先生能力和功绩的肯定。”

“不过…”楚墨渊眉头微蹙,“先生锋芒太露,又得此重器,恐怕会招来更多忌恨。我担心…晋王那边不会善罢甘休,李崇山也定会暗中使绊。”

李信将一杯清茶推到楚墨渊面前,声音平静:“墨渊,你可知先生为何选择在此时,以漕运案立威?”

楚墨渊一愣。

“因为时间紧迫。”李信端起茶杯,目光透过氤氲的水汽,带着洞悉一切的清明,“先生志不在都察院,更不在京畿这一隅之地。他有更远大的图谋,有必须去做的事情。他没有时间慢慢经营,徐徐图之。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在都察院站稳脚跟,掌握实权,才能撬动更大的棋局。宋都堂的银印,正是及时雨。”他轻轻啜饮一口,“至于忌恨…先生何曾惧过?银印在手,风宪之责更重,却也给了他更大的行事之权。”

楚墨渊恍然,随即眼中担忧更甚:“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尤其是…阿月姑娘那边…先生如今持银印行事,目标更大,阿月姑娘恐更易成为靶子。”

李信放下茶杯,眼神微凝:“这正是我担心的。阿月姑娘身份特殊,银发更是显眼。若有人以此做文章,攻讦先生‘结交妖邪’,那银印反而会成为众矢之的…”他沉吟片刻,对楚墨渊道:“墨渊,你暗中加派人手,留意郡主府周围的动静。若有可疑之人窥探,立刻拿下!另外…想办法,查一查最近是否有关于‘妖邪’、‘异术’的流言在暗中传播。若有,务必追查源头!”

“是!属下立刻去办!”楚墨渊神色一肃,起身抱拳。

李信微微颔首,目光望向窗外:“先生的路,注定荆棘密布。我们能做的,就是在他需要的时候,成为他最坚实的后盾。”清茶袅袅,少年皇子的眼神,坚定而深邃。

漕运案的余波在各方势力的暗流涌动中持续发酵。都察院内,高层态度迥异(宋怀瑾力挺赐印,陈廷敬谨慎观望,赵元礼沉默,李崇山加紧封锁);东宫之中,太子静观其变并借势敲打;晋王府内,毒计悄然酝酿并试图利用银印带来的关注;武王府上,武王冷眼旁观并点出银印的潜在影响;四皇子府邸,少年皇子已开始为远方的风暴未雨绸缪,并敏锐察觉到银印可能带来的新风险。孤穆之这柄出鞘的利刃,在斩断漕运积弊、获得象征性重器的同时,也让自己彻底暴露在各方势力更集中的火力之下。京城的棋局,因他这一子及其所得的银印,变得更加诡谲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