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都察风雷三(1/1)
穆之在议事厅那番挟裹着雷霆之怒的诘问与决断,如同投入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深潭中的巨石,瞬间在都察院内部乃至整个京城官场掀起了滔天巨浪!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不胫而走。孤穆之,这位空降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履新不过数日,竟悍然拿牵扯无数利益的漕运开刀!其矛头不仅指向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张彪这等实权武官,更隐隐指向了更深处盘根错节的势力!手段之强硬,态度之决绝,行动之迅猛,远超所有人的预料。一时间,都察院内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原本在李崇山掌控下看似铁板一块的格局,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炸开了道道裂缝。各方势力心思浮动,暗流在恭谨的表象之下汹涌奔突,无数双眼睛或惊疑、或畏惧、或怨毒地注视着穆之签押房的方向。
李崇山回到他那间陈设奢华、熏香袅袅的签押房,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雨将至的天幕。他屏退所有侍从,只留下心腹经历司经历王俭。房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砰!”李崇山一掌重重拍在紫檀大案上,震得案头那只价值不菲的汝窑天青釉茶盏猛地一跳,茶水四溅。“好一个孤穆之!”他咬牙切齿,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冰碴般的寒意,“竟敢拿‘十里铺’这种地方做文章?!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真当自己是钦差?!这是要捅破天吗?!”(身份强调:穆之是右佥都御史,官职高于他)
王俭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劝慰:“大人息怒。孤穆之此举,看似针对孙启明那个废物,实则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这是要借机立威,夺权!他初来乍到,在都察院毫无根基,如此急功近利,行此险招,无异于烈火烹油,最终恐难收场,反噬其身啊!”
“难收场?”李崇山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眼中寒光闪烁,“你太小看他了!也小看了他背后那位!他若无圣心默许,岂敢如此肆无忌惮?漕运这块肥得流油的膏腴之地,多少人靠它吃饭?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条根须扎在里面?!他这一查,何止是拔萝卜?简直是掘根!到时候,拔出萝卜带出的何止是泥?怕是要带出血肉和白骨!我倒要看看,这把火,他孤穆之如何收场!看他如何应对那些被断了财路、掀了老巢的豺狼虎豹!”
“那…孙启明那边?”王俭试探着问,声音压得极低。
“让他去查!”李崇山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决绝的光芒,如同淬毒的匕首,“告诉他,该说的,一个字不漏地说!不该说的,给老子烂在肚子里!把所有的屎盆子,都扣到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喽啰、替死鬼头上!至于那些真正在背后分肉的‘大人们’…”他顿了顿,语气森然,“让他自己掂量清楚!若他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敢乱攀乱咬,哼!就别怪老夫心狠手辣,让他全家老小都不得安生!”
“是!属下明白!定将大人的意思,原原本本传达给孙启明!”王俭心中一凛,连忙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而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孙启明,此刻已如热锅上的蚂蚁,在签押房内团团乱转,冷汗浸透了内衫。穆之限他三日查清,这根本就是一道催命符!“十里铺”药材运输改道这潭水,深不可测!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张彪?那不过是个摆在明面上冲锋陷阵的打手!真正在幕后操控、坐收渔利的,是户部清吏司那位手握实权、门生故旧遍布的郎中吴仁!以及漕运总督衙门里一位深得总督信任、背景深厚的实权参将马奎!这些人,哪一个是他孙启明能得罪的起的?哪一个背后的势力都能把他碾得粉碎!
他硬着头皮,在李崇山的“指示”下展开调查。结果自然毫无悬念。查到的都是些顶缸的小鱼小虾,真正的幕后黑手,线索一到关键节点,便如同撞上了铜墙铁壁,瞬间断裂、消失。他战战兢兢呈给穆之的那份初步报告,避重就轻,语焉不详,漏洞百出,试图用一堆模糊的官样文章蒙混过关。
穆之接过那份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报告,只扫了几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令人心悸。他没有斥责,没有追问,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孙御史辛苦了。此案牵连甚广,疑点颇多,仅凭一司之力恐难周全。本官会另遣得力人手,协同详查。”
他另派的人,是掌道御史周远山麾下一位以刚直不阿、不惧权贵闻名的年轻御史——陈清。陈清对漕运积弊早已深恶痛绝,苦于没有机会施展抱负。如今得右佥都御史孤穆之亲授权柄,如同被束缚已久的猛虎骤然出闸!他带着几名精挑细选、同样嫉恶如仇的书吏,一头扎进了永定门外十里铺。他不畏强权,不惧威胁,深入市井,明察暗访,手段老辣而缜密。很快,突破口出现了——在穆之暗中派出的护卫提供的安全保证下,那家“济世堂”药铺的东家,在巨大的心理压力和陈清有理有据的攻势下,终于崩溃,吐露了惊天实情:勒令他们必须舍弃漕运、改走昂贵陆路并指定经由十里铺转运的,根本不是什么底层军卒,而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张彪亲自下的严令!而张彪在一次醉酒后曾无意间透露出,此事是奉了户部吴仁郎中的“意思”!更有一条隐秘的线索,如同毒蛇般悄然延伸,指向了漕运总督衙门内那位权势熏天的参将马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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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清将调查所得,条分缕析,人证物证环环相扣,写成一份措辞犀利、证据确凿的密奏,越过所有可能的阻碍,直接呈送到了穆之案头!
穆之仔细审阅着这份沉甸甸的密奏,指节在紫檀案面上轻轻敲击,眼中寒芒闪烁。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再次召见了面如死灰的孙启明。
“孙御史,”穆之将那份密奏的副本缓缓推到孙启明面前,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陈御史查到的这些内情,桩桩件件,铁证如山。你之前…可曾知晓?嗯?”
孙启明的目光一触及那白纸黑字、条条索命的报告,脑中“嗡”的一声,仿佛天塌地陷!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粉碎!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孤…孤大人!下官…下官失察!下官糊涂!下官…有罪啊!”
“失察?糊涂?”穆之微微俯身,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孙启明,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凛冽的杀意,“是失察,还是故意隐瞒?!是糊涂,还是同流合污?!孙启明!你身为朝廷钦点的漕运监察御史,对眼皮子底下如此猖獗的贪腐蠹虫视而不见,甚至刻意遮掩,粉饰太平!你该当何罪?!”
“下官知罪!下官罪该万死!求孤大人开恩!求孤大人开恩啊!”孙启明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额头瞬间一片青紫,死亡的恐惧让他彻底崩溃。
“念你尚有悔过之心,本官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穆之的声音冰冷而不容置疑,“将你所知道的,关于吴仁、关于马奎、关于漕运衙门、户部,乃至其他任何与此事有牵连的魑魅魍魉!他们是如何勾结,如何分赃,如何上下其手!所有内情,一五一十,给本官白纸黑字写出来!签字画押!”他顿了顿,语气森寒彻骨,“若再有半分隐瞒、虚饰…数罪并罚,休怪本官按律严惩,祸及妻儿!”
孙启明如蒙大赦,又惊又惧,哪里还敢有丝毫侥幸?当下如同竹筒倒豆子,将自己所知的内幕,包括吴仁如何通过张彪掌控陆路运输、如何与漕运参将马奎坐地分赃、甚至李崇山对此事曾有过“谨慎行事,勿要扩大”的暗示,都详详细细地写了下来,最后颤抖着签上名字,按上鲜红的指印。
拿到孙启明这份沉甸甸、沾满污秽与恐惧的供词,穆之心中大定,筹谋已稳。他并未立刻上报,而是再次召见了脸色灰败的李崇山和眼神闪烁的周远山。
“李大人,周掌道,”穆之端坐主位,将两份文书——陈清的密奏与孙启明的供词——稳稳地推到二人面前的案几上,“‘十里铺’药材运输改道、勒索商户一案,现已查明,铁证如山。涉案人员,上至户部清吏司郎中吴仁、漕运总督衙门参将马奎,下至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张彪及一干爪牙。所有罪证,口供,皆在于此。”他目光如炬,扫过二人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二位大人,久掌风宪,明察秋毫。依律,依制,当如何处置?”
李崇山看着那两份如同烧红烙铁般的文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万万没想到,穆之的动作竟如此迅猛如电!下手如此狠辣精准!不仅短短数日便查清了这盘根错节的案子,更拿到了孙启明这个软骨头彻底反水的致命口供!这口供里,那若有若无指向自己的暗示,如同毒针,让他心惊肉跳!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喉头滚动,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证据…证据确凿,无可辩驳…自当…按律严惩!以儆效尤!绝…绝不姑息!”(在穆之官职和证据双重压力下)
周远山也慌忙躬身,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孤大人明察万里,洞若观火!此等国之蠹虫,社稷之害,必须…必须严惩不贷!以正朝纲!”
“好!”穆之霍然起身,绯色官袍无风自动,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势勃然而发!“既然二位大人皆无异议,那本官即刻拟本上奏!弹劾户部郎中吴仁、漕运参将马奎、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张彪等一干人等,贪赃枉法,盘剥商民,勾结牟利,扰乱漕运国脉!并请旨,着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彻查相关衙门,肃清余毒,以儆效尤!”
他不再看李崇山和周远山那如同吞了苍蝇般难看至极的脸色,转身提笔,饱蘸浓墨。笔锋如刀,在雪白的奏本上龙蛇飞舞,一封措辞峻烈、证据翔实、杀气腾腾的弹章顷刻而成!他取出右佥都御史的银印,蘸满朱砂,重重地、决绝地钤盖其上!鲜红的印文,如同燃烧的火焰,也如同淋漓的鲜血!
“八百里加急!即刻送入宫中,面呈陛下!”穆之的声音斩钉截铁。
弹章一上,朝野剧震!龙颜大怒,御笔朱批:严查!严办!绝不姑息!
圣旨如雷霆降下!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衙门闻风而动,如臂使指。吴仁、马奎、张彪等一干要犯迅速被革职锁拿,打入阴冷潮湿的天牢候审!户部、漕运总督衙门、五城兵马司,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蚁穴,掀起了一场清洗风暴!数名涉事中下层官员被牵连落马,风声鹤唳!
穆之凭借“十里铺”一案,以雷霆万钧之势,不仅一举撕开了漕运积弊的重重黑幕,更在都察院内部树立了无可撼动的绝对权威!他用最冷酷的铁腕,向所有人宣告:他孤穆之,绝非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都察院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被他以一个小小的“十里铺”为支点,悍然搅动,翻江倒海!
李崇山经此一役,元气大伤,颜面扫地,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网络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他手下的御史们,眼见风向骤变,见风使舵者纷纷暗中向地位更高的右佥都御史孤穆之示好靠拢。就连一向圆滑中立的周远山,也收敛了所有的小心思,在穆之面前变得恭谨异常,不敢再有半分阳奉阴违。都察院上下,风气为之一肃!那股因循守旧、粉饰太平的暮气,被这凛冽的“穆之风”一扫而空!
穆之独自一人,负手立于都察院那象征着风宪尊严的巍峨台阶之上。夕阳的金辉泼洒在庭院中,将那块“肃清吏治”的鎏金牌匾映照得熠熠生辉,也为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了一层冷硬的金边。他深邃的目光扫过肃立的官署,望向皇城之外更广阔的天地。
十里铺,只是牛刀小试。
京畿道的水,远比这更深,更浑。
但经此雷霆一战,他已牢牢掌控了都察院的核心权柄,淬炼出了一柄锋利的监察之剑。
下一步,他的目光,已穿透层叠的宫墙与坊市,投向了那些盘踞在帝国肌体更深处的、根系更为庞大复杂的利益巨兽。
都察院上空的风雷,刚刚炸响第一声惊雷。这涤荡乾坤的风暴,必将席卷向更辽阔、也更险恶的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