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5章 一路向北(1/1)
一群人在一个急弯处停下,玛拉让孩子们围成小圈,把七块岩板排成半环,低声唱起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旋律。那旋律像清水泡干面,乍一开口索然无味,越唱越筋道。旋律一圈圈绕着岩板转,薄薄的白光从符线里渗出,把寒风挡在圈外。玛拉放下最后一个音,笑了:“看见了没?这叫‘共祷回响’——人少时靠歌,人多时靠心。一会儿来的人多了,心别乱。”
“谁会来?”一个孩子怯怯问,他怕极了那些拥有半神血脉的大人。玛拉抬手:河对岸的坡上,已经有点点火光连成线,像一条要渡河的星群。
南疆盐碱地,一座废修道院。
修道院的穹顶被炸开了,像一只朝天的碗。残存的光明会众把破铜烂铁一件件翻出来,擦洗、打磨,硬是摆出一个简陋却体面的祭台。主祭是位须发洁白的老人阿维罗修士,他声如洪钟,先拿起空空的圣杯,转了一圈,坦然给所有人看:“看见没?空的。空的也能当杯,因为杯的用处不在于它装了什么,在于它有个‘能装’的形状。”众人笑出声来,笑声里有久违的轻快。阿维罗把空杯捧到胸前:“咱们现在就是杯,别问装什么,先把自己洗干净——”
他话音未落,修道院外传来马嘶与甲叶相击的声音。一队陌生骑影停在门前,为首的是一名面目苍黑、背刀穿皮甲的女骑士罗莎。她开门见山:“你们能祷,我们能打。你们给我们一个方向,我们给你们一条路。”
阿维罗看了她一眼,把圣杯举高:“方向——向光。路——往北。”罗莎干脆地拱手:“那就北上。”她转身对部下抬下巴:“听见没?北上,跟着唱。”
“唱什么?”一名散兵问。罗莎把刀鞘往地上一顿:“你耳朵聋了?唱他们唱的!”
于是,粗噶的军嗓和修士的齐声混在一起,初时鸡飞狗跳,节拍混乱,三句半句你追我赶;唱着唱着,竟也对上了匀稳的拍子,像一条拧紧的绳。
夜色下的路上,星火由散成聚。
各地残军像潮水汇向北方:有人背着圣徽岩板,有人扛着烧焦的旗杆,有人推着装伤者的木车,木车上还绑了一口破铜钟,走一步晃一下,“咣当”一声,像在给行军点数。更有一些没有受过训练的镇民,左手拿锅右手拿勺,表示“我们不太会打,但会给你们煮粥”。伊利奥见了乐不可支:“这锅要是铺铁皮,兴许还能当盾。”塞琳白了他一眼:“你先把嘴闭上,省点气唱祷。”
一路向北的队伍越走越稳,越走越快。因为他们把行军拆成了“十字行步”:行四十步,停一息;行四十步,唱一段;行四十步,默祷一息;再行四十步,换队旗手。节拍落在每个人心上,连没怎么读过圣简的镇民也不由自主跟上了。
可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队“会唱歌的军”。城郊的雇佣兵们躲在路边的林子里看他们过去,七嘴八舌:“这帮疯子要去送死吧?”“半神军团都没了,他们唱能唱出条命?”“唱,能顶盔甲吗?”
卡洛恩没有回头,他只把旗往前一指:“看方向。”塞琳低声道:“他们冷,我们热。冷的会缩,热的会胀。大伯,你的木腿不怕胀吗?”卡洛恩笑了笑:“我怕,可我更怕孩子们怕。腿胀了还能勒一勒,心一凉就难回炉了。”
就在这时,前方的荒林里“哗啦”一声炸起乌黑的鸟群。那不是鸟,是秽炎群鸦——被邪火熏过的尸鸦,羽上附着灰白的骨粉,飞起来像半空撒灰。它们嗉囊里藏着烬火,叽里呱啦地吐,凡人皮肉一沾,立起的不是水泡,是一层冷烧的黑印。雇佣兵们骂着爬,队形瞬间散作一堆,抱头鼠窜。
卡洛恩“笃”地在地上一点:“盾阵——合!”十三面破盾抬起,前排跪地,后排将盾沿压在前排盾背,整齐地搭成一个斜面;玛拉修士把圣徽岩板立在阵心,袖里抽出一串破旧的铃,轻轻一摇,叮铃声如清泉落石。她清清嗓子:“第三十七篇——共祷回响,起。”
起初,歌声被群鸦的嘈骂冲得支离破碎;第二遍,旋律像被风抓住了尾巴,稳住;第三遍,孩子们也跟上来,声部自然分开,厚薄有致。一圈圈音波涟漪似的由阵心扩散,撞在鸦群的翼上,回弹、叠加,音与音之间挤出了一片淡金薄膜。秽炎喷在薄膜上,劈啪地像下黑雨,却难以穿透。
卡洛恩一声令下:“前沿压步!”
“笃——”
木腿落地,十三人齐步向前,像把斜屋脊向前移。塞琳把断刃插回鞘,握住旗杆,旗端那截焦白的布忽然从灰烬里“抬”起一缕微不可察的亮,像从死火里抽出来的一点星芽。她抬头看了看天——没有星光,只有灰;她就低头看人——每个人眼里都有一点光,汇在一起,比天上那些亮得多。
第三遍祷歌结束时,秽炎群鸦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要紧事,四下散去,灰雪飘飘,落在旗上,落在盔上,落在木腿上。玛拉收铃,喘了口气,对孩子们竖起大拇指:“唱得好。记住了吗?我们不靠谁的血脉,我们靠的是同心。心音一合,魔污自退。”
雇佣兵们从树后探出头来,脸色复杂:这帮“会唱歌的疯子”没有一个人死亡。
卡洛恩没有去看他们,他把旗往北再指了一指:“走。”
——
一路北上,沿途出现了奇怪的路标。
那是被削成“方尖”模样的木桩,高不过人肩,上面绑着一盏不起眼的小铜灯,灯里是极细的白色火芯,风一吹就晃,像随时会灭。但它从不灭——因为每一盏灯旁,都会蹲着一个守灯人。他们可能是老修士,可能是不能上前线的半盲老人,也可能是抱着婴儿的寡妇。守灯人一边念着最简单的祷词,一边替过路人加油。
伊利奥问:“这是谁立的?”玛拉道:“我们。”
“我们?”
“每队往前走三十里,就回头派两人把走过的路补成灯路。叫‘余烬之路’。”
“为什么?”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北在哪儿。但每个人都知道,灯在哪儿。”
他们在一个叫“风剪岗”的坡上与其他几股残军会师。人人眼窝里都是黑的,牙却咬得白亮;人人衣甲都破,队形却齐;人人衣襟都空,双手却满——满是从废墟里刨出来的圣牌、断刃、半面盾和刻着圣徽的石片。
阿维罗修士端着他那只“空”圣杯站上土台,环视众人:“你们来了,杯就不是空的了。”
他举杯向天,杯口对着的不是星辰,是灰;他把杯口一转,对着众人的眼睛:“把光倒进来。”
人群先是一静,然后,同时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不是叹息,是合声的第一口气。祷歌像从一只巨大的胸腔里涌出,低、稳、厚,仿佛一块沉木推着整个旷野慢慢地漂。风停了半刻,灰也停了半刻,连战场上不肯安生的回声都像被按住了头。
卡洛恩站在最前排,他的木腿安静地立在土里。塞琳握着旗,旗端那点星芽般的亮扩成一丝。伊利奥忍不住小声嘀咕:“这要是再亮一点,就像……”
“像什么?”
“像生火。”
卡洛恩听见了,笑着接了一句:“我们就是来生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