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义庄今夜不关灯(1/1)
义庄今夜不关灯
秋夜的风裹着桂香钻进义庄,老槐树下的石桌被擦得发亮,二十来个小脑袋凑成一圈,看小满折竹篾。
她的手指比三年前更稳了,竹片在掌心转半圈,便弯成纸鸢的尾骨。
"阿满姐,这个傩面要画红眼睛吗?"扎着羊角辫的小娃举着炭笔,笔尖悬在鸢面的巫纹上直颤。
小满伸手替他稳住手腕,指腹蹭过他沾着墨渍的手背——和当年自己被墨十三捡回时一样,凉丝丝的,带着股灶灰味。"花金的。"她轻声说,"姐姐说过,傩面的眼睛要像夜里的灯,照得见人心。"
檐下传来竹刀刮纸的轻响。
墨十三坐在老榆木凳上,膝头摊着半盏未完工的纸灯。
灯骨是截黑沉沉的刀鞘,刀身早被陆九溟当年刻进阴行枢里了,只剩这半截裹着血锈的鞘,被他磨得发亮。
他捏着半张洒金纸,正往灯面上贴《洗冤鬼录》的残章,纸页边缘泛着茶渍,是季寒山当年在义庄喝剩的。
"十三叔,灯芯要换新的吗?"小满抬头喊了句。
墨十三的手指顿在"骨蚀"二字上,那是陆九溟用血写的批注。
他摸出腰间的骨哨——当年白小芩送的,哨身还留着她刻的缠枝纹——轻轻敲了敲灯座:"等阿溟的刀锈透了,再换。"
院门口突然腾起一簇火光。
沈知秋背着手站在青石阶上,火盆里的纸灰打着旋儿往上蹿,每片灰烬飘到半空就凝成微光,像星星落进云里。
他手里还攥着半沓信,最上面那封盖着苗疆赶尸门的朱砂印,墨迹未干:"上月湘西鬼市无诡物现世,特报平安。"
"沈先生又在烧喜信?"小满抱着刚扎好的纸鸢走过去。
火光映得她眼尾发亮,像当年白小芩给她点的天眼痣。
沈知秋把最后一封信投进火盆,看那点微光没入云层:"从前我们追着诡物跑,现在诡物追着光跑。"他摸出块桂花糖塞给小满,糖纸是《归藏》的残页,"你姐姐说得对,阴行不该是锁魂的笼子。"
堂屋里飘出糯米香。
韩九叔掀开门帘,手里端着青瓷碗,碗底沉着粒红枣。
他身后的八仙桌上摆着十二盏小灯,灯油是用各地阴行送来的诡器熔的——赶尸人的引魂铃化了铜水,问米婆的招魂幡捻成灯芯,每盏灯的造型都不同,却都亮得温驯,像刚会睁眼的稚子。
"开宴了。"韩九叔敲了敲碗沿,声音比三年前轻了些,却多了丝暖意。
孩子们"哄"地围过去,墨十三把纸灯小心搁在窗台上,沈知秋拍了拍裤脚的纸灰,小满抱着纸鸢跟在最后,发梢沾着片桂叶。
"从前我们为活人查死案。"韩九叔举起最中间那盏灯,灯身雕着仵作的验骨尺,"如今......"他的目光扫过孩子们发亮的眼睛,扫过墨十三掌心里未愈的竹刀痕,扫过沈知秋腰间那串不再渗血的符牌,"我们为亡魂守生路。"
十二盏灯碰在一起,火光绞成团暖黄的云。
小满突然拽了拽墨十三的衣角:"十三叔,姐姐说今晚要来。"
竹刀"当啷"掉在地上。
墨十三弯腰去捡,抬头时正撞进月光里。
云层像被谁掀开道缝,银辉漏下来,照见半空中浮着道虚影。
她穿着月白的傩裙,发间别着半支骨簪,衣袂动时带起桂香,和三年前在阴行枢前说"我为灯,你们为光"时一模一样。
"姐姐!"小满举着纸鸢跳起来。
虚影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鸢尾的金漆傩面,像是在确认颜色对不对。
她没说话,只对着众人点了点头,便随着风散了——不是消散,是融进食盒的热气里,融进纸灯的光里,融进孩子们追着纸鸢跑的笑声里。
子时的梆子响了三声。
供桌上的阴籍突然"哗啦"展开,羊皮卷末浮起新字,是白小芩的笔迹,带着点血锈味:"门已封,火长存——我为灯,你们为光。"
沈知秋跃上屋顶时,正好看见第一盏灯在北边亮起。
那是漠北金井派的倒斗场,从前总飘着尸臭,现在灯影里晃着几个扎纸人的小徒弟。
接着是西南的傩戏台,灯芯是用古傩面的碎玉磨的,暖光里能看见守陵人在补面具。
江南的扎彩坊、黄河边的义庄、苗疆的蛊婆屋......千万点光连成脉络,像地脉重生时的金纹。
"她不是阴天子。"沈知秋摸着腰间的符牌笑了,符纸边缘还留着当年画皮鬼抓过的齿痕,"她是点灯人。"
墨十三把最后一盏纸灯挂上老槐树。
灯骨是陆九溟的旧刀鞘,灯面写满《洗冤鬼录》,他对着灯芯轻声说:"阿溟,十三叔不等了。"话音刚落,灯芯"噼啪"爆出朵灯花,映出张模糊的笑脸——是陆九溟,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和当年在义庄翻《洗冤鬼录》时一模一样。
"姐姐说,明年清明要教我扎会飞的纸船。"小满靠在他肩上,怀里的纸鸢还沾着孩子们的指纹。
墨十三摸了摸她的发顶,指尖触到根新扎的红头绳——是白小芩从前戴的样式。
"她说的'明年',是我们的时间。"沈知秋不知何时站在树后,手里端着两杯热茶,热气里浮着片桂花,"阴司的钟停了,我们的日子,该按人间的算。"
后半夜,孩子们蜷在东厢房的草席上睡着了,纸鸢堆在床头像片彩色的云。
韩九叔坐在堂前,膝头摊着陆九溟的手札。
泛黄的纸页上还留着当年的血渍,最后一页是他用听骨术记的尸语:"诡门可封,人心难锁。"
"轮回未断。"韩九叔摸着字迹轻笑,指腹蹭过"难锁"二字,"但已不再冰冷。"
老槐树的纸灯晃了晃,照见院角的骨哨。
不知谁碰了它,清越的哨音混着纸鸢的轻响,飘出义庄的青瓦。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还有谁家的犬吠——不是因诡物惊惶的吠叫,是守着热灶的安心。
义庄的灯,彻夜未熄。
这一次,不是为了照见诡物的爪牙,而是为了让迷途的魂,看得见回家的路;让活着的人,记得住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