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新稷焚诏,四海熄烽(2/1)
赤米田里,雾气缭绕。
浓雾不是因晨霜,而是来自昨夜尚未散尽的硫烟——
石油火柜爆燃后的余毒盘踞田畔,一株株赤米瘫软在黑土之上。
叶脉斑驳,灰中带紫,仿若伤兵倒卧。
苏浅浅裹着缠着裂口的白袍,跪在米田边。
她的手指已被石油烟气熏得皲裂,指尖触碰赤米茎节时,微微颤抖。
黑灰米粒在掌心滚动,粒粒微烫,有细微气泡自其皮壳间渗出,带着异样的辛辣与血腥味。
“这些米……”叶流苏蹲在她身侧,捏起几粒放在鼻端一嗅。
又就地掘出一捧泥土,“赤米吸毒太深,根系变异,恐怕连根都沾了火毒。”
“那便拔掉。”苏浅浅低声说,却迟迟未动。
宁凡踏进米田,甲靴陷入泥里,脚步顿了顿:
“拔掉?这田,是百余战死兵魂下葬之地。”
他缓缓蹲下,将那一把火毒赤米放入怀中布袋,“米是死的,魂是活的——再试一次。”
“试?”叶流苏一愣,“火毒未解,再熬是害命。”
但苏浅浅已抬起了手。
她割开左掌心旧痕,一滴新鲜血落入米壳中,顿时腾起微弱蓝焰。
米壳先是收缩,继而裂开,露出一枚青灰色的半熟米粒。
外层泛着淡淡银丝状花纹,形似蛇鳞,又似姒纹初生。
宁凡神情骤变:“这米……”
苏浅浅眼眸微亮:“姒血炼毒,反转寒火……这些米,能解毒。”
几名降兵正持伤踉跄走来,肩披玄鸟甲,嘴角染血。为首那人低声禀道:
“毒…毒气未散,兄弟们都在咳血——谁还有药?”
苏浅浅不答,端起那碗刚熬出的赤米粥,朝他递去。
降兵迟疑:“这、这粥……”
“你若怕死,我来试。”苏浅浅仰首,一口饮尽。
片刻后,她指了指手臂,姒纹微微退却,脉络不再跳动。
众兵一片哗然。
那名降兵接过粥,仰头灌下,不多时,他呼吸渐稳,眼底血丝褪去。
身后几名兵卒见状,纷纷跪地请粥。
赤米如兵,火种可活人。
宁凡缓缓吐息:“用姒族血熬过毒的米,可以逆转玄鸟烙痕的发作。”
叶流苏咬牙点头:“此米需灰地种,火毒熬,姒血催,是…是穷兵黩武后的余火结晶……但它,确实能救人。”
此时,两名斥候匆匆奔至,脸色铁青:“禀将军,宁琛军中出现异变!”
“何异?”
“他…他右肩焚羽印自行脱落,皮肤竟显出…孩提时的旧伤。”
苏浅浅站起身:“什么伤?”
“弃字,”斥候低声,“正是旧时盛京弃婴所施火印——他,竟是……”
话未说完,营外传来角声骤响。风中有马嘶。
一队年迈女眷踏雪而来,前列一人,面覆白纱,怀抱遗物锦囊,神色宁静。
姒瑶。
“我来,是为断一件二十年前的债。”
苏浅浅瞳孔微缩,宁凡静静站在她身边,手抚刀柄,未动。
姒瑶揭开面纱,鬓边雪发半白,她将那锦囊递予苏浅浅:
“这是我为他留的最后一物。你们应知真相,也该知,他不该活到今日。”
锦囊微开,一幅边关牧羊图缓缓展开。
细笔绘着一只黑羊,一只白羊,在漫天风雪下共挤一方小窝。
白羊眼角处,有一道似火灼的印痕,正是“弃”字烙疤。
苏浅浅低头,轻声问:“你换婴之举,是为保真皇子?”
姒瑶点头:“皇位者非生而有之,是民心所授。”
“但在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便背负焰痕……我便为他赌一局。”
宁凡长叹,接过锦囊,看了片刻,忽然转身:
“叶流苏——准备粮约,我要召四国使臣赴黑泉议约。”
“你要立条约?”苏浅浅讶然,“此时?”
“正因此时。”宁凡回首,望向熬粥的赤米,“因为这一碗米,能容天下毒。”
黑泉崖上,天光如洗。
四国使臣围坐石席,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目光却齐聚于场中央那口喷着轻烟的黑铁火柜。
石油燃尽,火舌尚未全熄,缕缕热浪在青铜边沿蒸出赤褐色锈痕。
如血如泪,滴入泉下,激起腾腾雾气。
宁凡立于火柜前,一身玄青战甲,斑驳血迹未拭。
手中持《黑泉条约》羊皮卷,墨迹未干,油灰未净。
“此条约,共十三章。”
他朗声开口,声音如崖间雷鸣。
“其一,北境石油,归新稷所有。”
“其二,战后余火,不可灼土焚田,不得制油柜十具以上。”
“其三,姒族血脉,不为药引,不作试验,不可流于市井——违者,焚身以祭地火。”
“其十三……”宁凡略顿,目光扫过在座使臣,“……四境粮道,所涉赤米,以北境法计之。”
“可种、可改、可食,不得再以‘妖种’之名诬之。”
无人应声,只有风声猎猎,卷起羊皮卷角边一缕干裂墨痕,抖出阵阵轻响,仿佛焚钟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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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国使臣最先开口:“此米,果真可解玄鸟之毒?”
宁凡抬手,朝场边一名负伤的降兵示意:“脱衣。”
那兵卒默然解甲,缓缓撩起肩上衣袖,露出左肩上方。
那枚本应如火灼般鲜红的“焚羽印”已隐去九成,仅剩一道模糊灰痕。
使臣沉默片刻,缓缓颔首:“……签。”
魏使、秦使亦次第起身,随之在羊皮卷上按下印章。
烙铁焦烟升腾,气息沉重而肃杀。
当最后一章合起时,叶流苏已将条约副本封于铜匣中,交由狼骑送往新稷临时官库。
而宁凡却未动。
他转身走到第二口火柜前,那是曾在海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的“火龙柜”,铁口已残,焰槽焦熏如漆。
柜后,有工匠正在清点燃油罐,欲修复再用。
“停手。”宁凡沉声道。
工匠一怔:“将军,此柜已能复燃,若南方再动……”
“再动?”宁凡回首,眼底深处似埋藏焰火,“我宁凡手中之火,是为种地,不是屠城。”
他说罢,猛然抽出随身佩剑,一剑劈开柜门,将装油火胆尽数掏出,倾入柜中。
烈焰迸出,轰然炸响。焰浪卷天,火舌如龙,将整具火柜吞噬。
铜皮炸响,火光映照四面八方,仿佛要将过往所有杀伐、所有罪与伤,尽数焚毁。
众人惊呼退避,唯宁凡立在火前不动,衣袍在火风中猎猎翻飞,似一尊铁像。
“这便是我的回答。”
火光未灭,宁凡却已转身。
他来到营帐中,唤来书令,将那封封存的旧诏——
皇命将北境归为附庸、遣苏浅浅为质子的和亲令——一字一句读罢。
尔后,他取出一枚火灯残片,轻轻凑于纸卷之下。
“北境已无可赎之人,”他低语,“亦无需再赎。”
火舌舔上羊皮诏书,起初是细细一缕烟,接着是火苗窜起。
金文焦裂,一字一句化作灰尘,落入他掌中。
苏浅浅默默立于门外,未出声。
火光映照她白转乌、乌中泛金的长发,那缕金丝在阳光下悄然闪烁。
仿佛悄无声息地讲述着另一个开始。
她终于走进来,轻声问:“你毁了诏书,也毁了自己回京的路。”
宁凡看着掌中灰烬,淡淡一笑:“回去又有何意?北境的火还没熄呢。”
苏浅浅点头:“那便,在这田里重建吧。”
他望向田野,赤米已开新穗,青绿之中,隐隐可见一点青铜色——
那是种子吸入了火柜残骸后,自行演化出的变异秸秆。
风吹过,稻浪翻卷。
远处,几株赤米已结出未熟的稻穗,微黄的穗顶正朝太阳的方向弯下腰,像是在鞠躬,又像是在传火。
宁凡伸出手,拢住一缕赤米芒刺,掌心微刺,但并未缩回。
“火可以烧人,”他低声,“也可以长出粮。”
夜色沉下时,风过北境,万籁俱寂。
大营西侧的赤米田,依旧散发着淡淡焦土之气。
白日燃毁火柜时掉落的灰烬,如今混入了泥土,埋在赤米根系周围。
被薄雪掩埋着,像是死者的骨灰,又像一场火后的种子殉礼。
一株尚未抽穗的赤米,最先突破了冻层,叶脉中泛起青铜般的微光。
它长得极缓,仿佛每一寸都是从地火中抽丝而出的。
苏浅浅缓步走至田边,蹲下身,指尖轻触那一抹青铜绿,鼻息轻颤,像是听到了什么。
“它们……在说话。”她轻声道。
“什么?”宁凡站在她身后,夜风中衣袍轻扬,火柜余烬映得他神情沉敛如山。
“不是耳听的那种说。”苏浅浅闭上眼,掌心贴着秸秆。
“它们会在根部彼此传讯……火灰中长出的,像在记忆些什么。”
宁凡沉默片刻,想起叶流苏日前所言:
“这种秆,外壳坚硬如铜,导油性强……若能引出地下脉络,或许真可筑起一条天然输油渠。”
“可不是为了打仗。”苏浅浅打断他,转头望他一眼,目光明净如冰雪初融。
“要是再有人用它来点火,我会亲手拔光每一株。”
“你来管。”宁凡笑了笑,“你能听见它们的声音,就比我更适合做守火人。”
“守火人”三个字一出,苏浅浅低头一笑,忽而望向远方,神情收敛。
“你觉不觉得……这场仗赢得太容易了?”
宁凡眸光一敛:“你也察觉了?”
“姒瑶死得太干净,宁琛败得太快,赤米刚变异就能解毒……这些,都不像权谋。”
“像命运。”宁凡低声道。
沉默半晌,他忽道:“尘妤的银面具,还没找到。”
苏浅浅点头:“岩缝深处有结晶,也许她没死。但如果她还活着,就一定在看着这一切。”
她伸手,从腰间取下一物——姒瑶遗留下的旧荷包。
打开后,一幅褪色的绢帛露出,图上绘着边关牧羊的残景。
一只羊羔卧于黑泉边,眼瞳中赫然是一枚模糊的小火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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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这火灯。”她指着细节,“像不像……我们的赤米灯?”
宁凡俯身望去,眉头微皱:“你怀疑……姒族的火,早就传到了边关?”
“或者说,真正的火种,不是我们烧的这些柜子,而是某个人,或某群人,早在我们之前,就已经种下。”
夜风拂过,吹散绢帛边缘几缕未干的残墨。
也掀起田中秸秆之间轻微颤动的声响,像窃语,又像低吟。
他们静坐田埂,一人饮尽最后一盏温酒,一人轻抚秧苗。
火柜残骸熄灭了,条约铜匣封存了。
玄鸟卫与姒族的恩怨,在此时此地,仿佛都被这夜的安静掩入泥土。
但种子仍在生长。
在那一缕青铜光的最深处,一点金光正悄然透出。
那不是火焰,也不是灯芯,而是一颗将要破土的“文字”——它未曾写出。
却早已被姒族的血、北境的土、赤米的根,共同镌刻在这片土地上。
未来或许依旧血雨腥风,山河动荡。
但此刻,有光在地底传递。
苏浅浅终于低声说出:“愿后人记得,今日之火,不是为烧敌,而是为——照夜。”
宁凡看她一眼,似要说什么,终是缓缓点头。
他将一撮赤米秸秆植入脚下火柜残灰中。
于是,灰中长芽。
一粒米,一盏灯,一滴火。
从北境起,照向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