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3章 申请会见(1/1)
下午两点,经济政策司的会议室。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却透着肃穆。一张深褐色长条会议桌占据中央,铺着洗得发白的绿呢台布。
十几把木椅围列两旁,椅背挺直。墙壁刷着半截绿漆,上方贴着几张字迹遒劲的语录。
两扇高大的窗户敞开着,六月的风带着京城特有的干燥尘土气涌进来,却吹不散室内沉凝的空气和淡青色的烟雾——几个老烟枪的指间正夹着燃到半截的香烟。
长桌尽头的主位上,周秉昆端坐着。他面前摊开几份厚厚的卷宗,深蓝色的硬质封面印着“机密”字样。
两侧依次坐着副司长吴敬琏、孙冶方,以及政策研究处、综合规划处、体制改革处、区域协调处、新设的国外经济数据科(筹备)等几个核心处室的负责人。
张建军坐在周秉昆侧后方的记录席,面前摊开笔记本,钢笔吸饱了墨水。
空气有些凝滞。周秉昆没有寒暄,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桌面上:
“人都齐了。开会。”
他拿起最上面一份文件,指关节敲了敲封面:“这是刚汇总上来的第一季度主要经济指标初步统计。问题很大。”
他翻开内页,手指点着其中一行,“‘农业生产值较去年同期略有增长,预计增幅约为百分之三至五’。‘预计’?‘约为’?”
他抬起头,眼神如刀锋刮过负责综合数据的规划处处长马志远,“马处长,计委要的是‘预计’和‘约为’吗?我要的是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的实际完成数!误差范围超过百分之零点五,就是失职!”
马志远年近五十,头发花白,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喉结滚动了一下:“司长,这个……下面报上来的基础数据本身就有水分,汇总环节也有时间差,加上部分省份统计口径……”
“借口!”周秉昆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北疆风雪淬炼出的冷硬,“水分?时间差?口径?这些都是问题,但不是你交出模糊答案的理由!计委是经济运行的神经中枢,我们这里的数据含糊一分,传到下面执行就可能偏差千里!
从今天起,政策司出去的每一份报告,每一个数字,必须经得起推敲,有据可查!模糊词语,‘大概’、‘可能’、‘左右’、‘预计’,一律禁用!马处长,给你一周时间,重新核实,我要看到精确的、分省的、分项目的季度数据报告。做不到,你打报告,我换人做!”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只有窗外风吹过杨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汽车喇叭声。
马志远脸色发白,嘴唇嗫嚅着,最终只重重地点了点头:“是!司长,我亲自抓,保证完成任务!”
别看周秉昆人年轻,但后面可是计委主任余秋里撑腰,还有更上面的长老在扶持,他们可不敢闹夭蛾子。
周秉昆的目光移开,不再看他,仿佛刚才的疾风骤雨只是寻常。他拿起另一份文件:
“基于准确数据,才能谈规划。当前国家经济基本面,大家都清楚:
底子薄,结构重,轻工弱,民生艰。
要追赶,靠蛮干不行,靠拍脑袋更不行!必须精准发力,向改革要动力,向开放要活力!虽然各地政府的政治压力大,但政治斗争只是为人民争取更幸福的生活的手段,可不是置固人民的枷锁”
他顿了顿,手指点向坐在吴敬琏旁边一位戴着厚厚眼镜、神情专注的年轻人:“国外经济数据科,今天正式成立。林默同志担任科长。”
被点名的林默立刻挺直腰板。“你的任务,就是当国家的‘经济望远镜’!鹰酱的GDP构成、脚盆鸡的产业升级路径、欧罗巴的技术引进政策、毛熊的资源困境……这些,不再是报纸上的只言片语!
我要你建立起一个动态的、可量化分析的全球主要经济体数据库。技术参数、市场份额、政策动向、竞争格局,颗粒度要细!人手不够,打报告;资料不够,找外事部门协调,找张秘书帮你打通关节。三个月,我要看到初步成果。这关系到我们制定政策时,是盲人摸象,还是有的放矢!”
“是!司长!保证完成任务!”林默的声音带着激动和决心。
“好。”周秉昆翻开第三份卷宗,是各省上报的关于农业生产和社队企业的情况汇总。他的手指在“自留地产品流通”、“社队工副业产值占比”等几栏数据上缓缓划过,指腹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
他抬起眼,目光变得深邃,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副司长吴敬琏脸上:
“吴老,孙老,各位处长。数据不会说谎。大家看看这些报表,”他用手掌拍了拍那叠文件,
“农村,是我们最大的基本盘,也是最大的潜力所在。七亿农民捆在有限的耕地上,面朝黄土背朝天,产出却难以养活自己,更遑论为工业提供积累。为什么?限制太多!手脚捆得太死!”
他拿起一份某农业大省的简报,念道:“‘严禁自留地产品跨区域大宗交易’、‘社队企业需经三级审批方可开工’、‘工副业收入不得超过农业收入百分之十五’……”
念完,他放下简报,声音沉缓却字字千钧,“这些条条框框,像一根根绳索,捆住了农民的手脚,窒息了农村的活力。其结果是什么?是大量剩余劳动力无处可去,是宝贵的土地资源低效利用,是农民守着‘金山’(劳动力、少量手工业)却饿着肚子!这种状况,必须改变!”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按在桌沿,目光灼灼:“上面调我过来是为中央献言献计献策,我们可不能敷衍了事。
我的初步想法是,在经济政策司下一步的调研和方案草拟中,重点研究如何给农村经济松绑!在不触动基本制度的前提下,探索扩大农民生产经营自主权。
比如,适度放开自留地产出进入集市的限制,允许社队因地制宜发展工副业,简化审批流程,允许部分农产品价格在一定范围内浮动……把农村的‘死水’变成‘活水’!
让农民靠自己的双手,不仅能吃饱饭,还能有点余钱!这不仅仅是经济账,更是稳定账、人心账!
当然,有些人在问,这不是走ZB主义道路吗,但我们扪心自问,农民那一亩三分地,怎么可能走…”
会场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也隐隐透出一丝兴奋。
给农村松绑,这是极其敏感却又直指核心的议题。
吴敬琏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思辨的光芒:
“秉昆同志的思路,切中要害。但兹事体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何界定‘松绑’的边界?
如何防止‘一放就乱’?如何与现有的统购统销体系衔接?这需要极其严谨的调研和制度设计。”
“吴老说得对。”周秉昆点头,“所以,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是要我们将经济情况调查清楚,再形成有效的方案,向上面汇报。
这就要求我们,组织精兵强将,由体制改革处牵头,综合规划处、政策研究处配合,成立专项调研小组。
先选两到三个有代表性的省份,深入下去,摸清真实情况,倾听基层和农民的声音。
既要看到束缚,也要看到风险。我们要拿出有数据支撑、有案例剖析、有可行路径的详细报告,而不是空谈!报告要扎实,经得起推敲和辩论!”
他环视全场,语气斩钉截铁:“同志们,国家计委不是养老院!经济政策司更不是清谈馆!
坐在这里,我们笔下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影响亿万人的生活!慢不得,更混不得!要有‘鞭打慢牛’的狠劲,也要有‘绣花’的细功…!”
会议结束,众人收拾文件,低声交谈着鱼贯而出。周秉昆留在最后,揉了揉眉心,看着窗外计委大院里笔直的白杨树梢在风中摇曳。
回到办公室刚坐下,张建军便跟了进来,反手轻轻带上门,脸上的神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快步走到周秉昆办公桌前,声音压得很低:
“首长,刚接到北疆来的保密线路电话。
格列斯夫和德米特里,已经动身南下,预计后天傍晚抵京。行程报备理由是‘与计委相关部门沟通北疆特区设备引进与技术合作事宜’。”
周秉昆眉头微蹙。格列斯夫和德米特里?这两位曾经的老熟人,现在是泛亚集团在北疆的实权人物,亲自跑京城?
绝不只是为了设备。蔡挺凯在北疆主政,设备问题按流程根本不需要直接找到计委,更不需要他们亲自跑一趟。他立刻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电话里还提到,”张建军的声音更低,带着一种情报传递特有的凝重,
“他们不是单独来的。同行的还有一位埃驼国的军官,身份……很敏感。北疆方面判断,他们此行,是冲您来的。具体目的,对方在电话里语焉不详,只强调要面谈。”
“埃驼军官?”周秉昆眼神一凛。毛熊的传统势力范围,现在正和迦南的关系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这个组合太诡异了。格列斯夫他们想干什么?牵线搭桥?还是另有所图?
张建军停顿了一下,继续汇报:“另外,外交部美洲司刚转来一份非正式会晤请求。
鹰酱国斯图贝克家族的罗文·斯图贝克,以私人商务考察名义抵京,希望能与您‘就共同关心的经济议题交换看法’。时间由您定。”
“斯图贝克?罗文?”周秉昆对这个一起合作多年的伙伴还是印象很好,现在他可是鹰酱国内经济明星,是斯图贝克家族如今掌舵人。
且不同于老一代纯粹的商人,对政经结合颇有想法。鹰酱的资本巨鳄在龙国的代言人,在这个微妙时刻找上门……怕是脚盆鸡那边的商机…。
周秉昆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轻微的笃笃声。
窗外,夕阳的余晖给计委灰色的苏式楼宇镀上了一层暗金。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座钟指针规律的走动声和张建军屏息凝神的等待。
北疆的故旧带着神秘的中东来客,鹰酱的新锐资本家抛出橄榄枝……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已然汹涌。
这两拨几乎同时抵达的访客,像两股来自不同方向的潜流,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刚刚铺开的经济政策蓝图中。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暮色渐沉的京城。远处,长安街上的车灯开始如星河般流淌。
“知道了。”周秉昆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听不出波澜,“格列斯夫他们到了,安排个安静地方见面,要绝对保密。至于那位斯图贝克先生……”他沉吟片刻,
“回复外交部,可以见。时间……安排在格列斯夫之后。具体时间地点,你协调。”
“是,首长。”张建军迅速记下,悄然退了出去。
办公室的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声响。周秉昆独自伫立在窗前,身影被拉得很长。
他深邃的目光穿透玻璃,仿佛要看清那即将到来的、交织着机遇与风险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