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4章 一份提案(1/1)
上午九点刚过,计委1号楼顶层,主任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周秉昆手里捏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步履沉稳地穿过光线略显幽暗的走廊,脚下是厚实的羊毛地毯,吸去了所有脚步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和旧纸张的气息。
他轻轻叩门。
“进来!”余秋里洪亮的声音穿透门板。
周秉昆推门而入。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洒满了这间陈设简朴却透着威严的办公室。
墙上挂着大幅的全国地图和一张醒目的语录。余秋里身着旧军装,独臂空悬,正站在窗前,凝望着楼下大院。常务副主任马洪则坐在一侧的旧沙发上,手里端着一个白瓷茶杯,眼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惯常的审慎。
“秉昆来了?”余秋里闻声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那笑容冲淡了些许战场淬炼出的锐利,“快坐。老马也在,正好聊聊。”
“主任,马主任。”周秉昆微微欠身,在余秋里办公桌对面的木椅上坐下,腰背挺直,将文件袋放在膝上。
“刚到计委没几天,感觉怎么样?这摊子,不比你在北疆当‘封疆大吏’轻松吧?”余秋里坐回宽大的办公椅,独臂习惯性地搭在扶手上,目光炯炯地看着周秉昆。马洪也放下茶杯,投来温和的探询目光。
“压力很大,但动力更足。”周秉昆回答得诚恳,
“计委是国家的经济心脏,政策司就是给心脏泵血的手指。指头偏一分,血流就可能不畅。昨天开了司里的会,先抓了数据精确性这个牛鼻子,把规矩立起来。”
“嗯,抓得对!”余秋里点点头,独臂在扶手上轻轻一拍,
“计委出去的每一个数字,都得经得起历史的检验!含糊其辞,那是害国害民!你这一板子拍下去,下面那些习惯了‘大概’、‘预计’的老油子,该醒醒了。”他语气里带着赞许。
马洪推了推眼镜,接口道:“政策司新设,千头万绪。秉昆同志,既要大刀阔斧,也得注意方式方法。计委这地方,水也不浅呐。”他的话带着提醒,也透着关切。
“谢谢马主任提醒,我明白。”周秉昆应道,“现在首要任务是摸清脉络,把准方向,把司里的架子搭稳当。”
三人又闲聊了几句计委大院的生活安排和北疆特区近况。余秋里问了问周秉昆对专家楼住房和配给的服务人员是否习惯,周秉昆一一作答,言语间透着对组织关怀的感谢,也保持着一种不过分亲近的得体。
余秋里端起自己的搪瓷缸喝了一大口水,目光重新聚焦在周秉昆身上,独臂指向他膝上的文件袋:“秉昆啊,看你拿着东西,一大早过来,是有事?”
“是的,主任,马主任。”周秉昆神色一正,双手拿起膝上的牛皮纸袋,解开缠绕的线绳,从中取出一份装订整齐、标题醒目的文件,郑重地递到余秋里宽大的办公桌上。
墨绿色的封面上,一行手写加印刷的标题跃入眼帘:《关于成立京城五七干校科研技术研究院的可行性方案》。
余秋里和马洪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余秋里那只独臂伸出,拿起文件,指腹在标题上缓缓划过。马洪也站起身,走到办公桌旁,微微俯身,镜片后的眼神变得极为专注。
办公室内一时陷入寂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广播声。
余秋里看得很快,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他尤其在那段“现状分析:五七干校人才的浪费与损失”上停留了片刻,目光锐利。马洪则看得更细,手指不时在“研究领域与方向”和“设备与资料获取”等章节上轻轻点着,似乎在推敲着什么。
良久,余秋里放下文件,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空悬的袖管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他看向周秉昆,眼神复杂,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秉昆同志,你这个想法……胆子不小啊。”他声音低沉,没有了刚才闲聊时的轻松,
“集中五七干校的人?这里面,成分可复杂得很!思想改造是首要任务,让他们再回去搞科研,怕有违……?这个口子……不好开啊。”
他拿起桌上的“大前门”香烟盒,熟练地用一只手磕出一支,叼在嘴上,又摸索着拿起火柴。周秉昆眼疾手快,拿起火柴盒,“嚓”地一声划燃,凑到余秋里嘴边。
余秋里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模糊了他锐利的眼神:“说说,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是现在,你知道现在可是思想第一……。”
马洪也直起身,扶了扶眼镜,语气带着学者特有的严谨和疑虑:“秉昆同志,方案本身有想法,有思路。但现实困难不容忽视。
首先,政治风险极大。集中这些人,本身就敏感,还要搞尖端科研?方向还是军事、芯片、汽车飞机……这每一步都可能踩雷。
其次,可行性呢?设备、资料,你提到靠毛熊、鹰酱的关系获取,这谈何容易?技术封锁是铁幕!虽然今年鹰酱总统来我国访问,封锁松动一些,但还是有难度。
再者,管理问题。这些人思想状态各异,如何确保他们在研究过程中不出问题?如何协调与原单位的关系?这些都是绕不过去的大山。”
周秉昆迎向两位领导审视的目光,眼神坦荡而坚定。他没有急于辩解,而是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主任,马主任,我明白这个提议的分量和风险。正因为风险大,我才必须提出来。大不了,我也跟着下放改造……。”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按在膝盖上,指节用力抓住桌沿:
“第一,关于人才浪费。这不是我个人的臆测。各地报上来的简报,以及我过去在基层的见闻,触目惊心!
多少搞导弹的教授在放牛,多少研究无线电的专家在挑粪!这不是改造,这是毁灭!
国家培养一个高级知识分子需要多少年?需要多少资源?
现在,宝贵的智力财富正在被无谓地消耗、荒废!这不是他们个人的损失,是国家的损失!是历史的罪过!”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惜。
“就算要思想改造,也不应是那种污辱人的惩戒式劳动改造,而应是监控性,专业性,隔离性,专业性改造”
“第二,关于必要性和紧迫性。”周秉昆的目光扫过墙上巨大的全国地图,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鹰酱的微处理器已经开始迭代,脚盆鸡的汽车生产线像下饺子!毛熊在军事技术上的积累更是深厚。
我们呢?‘两弹一星’撑起了脊梁,但民用科技、基础工业呢?差距不是在缩小,是在被拉大!我以前在吉春北机厂,尝试性集中一部分五七干校的专家,教授到北机厂五七干校,科研成果不少,他们改造的也很成功。
但再不行动,靠现有的、按部就班的科研体系,能追上吗?等不起啊,主任!”
他停顿了一下,让话语的分量沉下去:
“第三,关于这些人。他们思想上有问题,需要改造,这点毋庸置疑。
但改造的目的是什么?是让他们重新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把他们集中起来,在严格的思想教育和政治监督下,让他们用所学报效国家,将功补过,这不正是最彻底、最有价值的改造吗?
让他们在劳动中思考,在科研攻关中改造世界观!这比单纯地让他们消耗体力,更有意义!”
提到“导弹防御系统”、“集成电路”时,余秋里夹着香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烟灰簌簌落在深色的办公桌上。马洪的眉头皱得更紧,但眼神中的疑虑似乎被一种更深层次的思考所取代。
“至于设备资料,”周秉昆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务实的冷静,“确实困难重重。铁幕存在,但并非没有缝隙。今年鹰酱总统访华,这是对抗放缓的信号。再说斯图贝克家族与我们合作多年,有共同的利益基础。
毛熊那边,经济困难,对硬通货和技术交换的需求迫切,我们并非没有筹码。
关键在于如何操作,如何建立安全、可控的渠道。这需要周密的外交和商业运作,但并非不可能。事在人为!”
他最后看向余秋里和马洪,眼神恳切而执着:
“主任,马主任。这个研究院,不是要建一个世外桃源。它是一块试验田,一个在特殊时期、集中特殊力量、攻克特殊难关的火种!
军事上,我们需要更硬的拳头保卫和平;民用上,我们需要更快的速度追赶世界。
人才就在那里,困在干校里,白白耗着!把他们组织起来,给他们一个将功折罪、报效祖国的机会,给国家科技发展点燃一把火!
这其中的风险,我清楚。但比起坐视人才凋零、科技落后带来的长远风险,我认为,值得一试!恳请两位领导,慎重考虑,并向上级汇报。”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余秋里手里的香烟燃到了尽头,长长的烟灰弯曲着,摇摇欲坠。
他仿佛没察觉,目光落在方案封面上,又似乎穿透了纸张,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马洪摘下眼镜,用衣角慢慢擦拭着镜片,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窗外,广播里传来激昂的歌声,与室内凝重的气氛形成奇异的对比。
终于,余秋里那只独臂动了,他用力将烟蒂摁灭在堆满烟头的白瓷烟灰缸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他抬起眼,目光如电,直视周秉昆:
“你的心,是好的。这份忧患意识,这份敢想敢干的劲头,难得!”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严肃,
“但这件事,太大了。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说的道理,我懂。但现实,更复杂。”
他拿起那份方案,掂量了一下它的分量:“方案本身,还需要深化。语言要更精炼,少些修饰,多些干货。
特别是‘军事科技’部分,表述要更策略,更稳妥。‘导弹防御系统’这种词,太扎眼,要处理得更含蓄。‘思想改造与科研攻关并行’的机制设计,要写实、写细!怎么管?怎么确保不出问题?这是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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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向马洪:“老马,你是搞理论的,心思细。这份东西,你拿回去,和秉昆再好好推敲一下。把必要性、可行性、特别是风险防控这一块,给我夯得实实的!每一个环节都要经得起问!”
马洪重新戴上眼镜,接过余秋里递来的方案,郑重地点点头:“好的,主任。秉昆同志的想法很有启发性,但也确实需要更严谨的论证和表述。我们一起再细化。”
余秋里最后看向周秉昆,那只独臂在空中用力一挥,仿佛要劈开眼前的迷雾:
“东西改好,附上你们俩署名的详细说明。我亲自去找上面汇报!成不成,要看上面的决心。但至少,我们要把问题、把可能性、把这份急迫性,清清楚楚地摆上去!让上面知道,我们的人才,正在被浪费!我们的时间,耽误不起!”
“是!主任!谢谢主任!谢谢马主任!”周秉昆心头一块巨石仿佛松动了一些,他站起身,挺直腰板,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他知道,这仅仅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但至少,火种已经递了出去。
“去吧,”余秋里挥了挥独臂,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声音低沉却带着力量,“把方案改扎实。记住,字字千钧!”
周秉昆和马洪对视一眼,拿起文件,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厚重的木门在他们身后轻轻合拢,将那沉甸甸的使命感和窗外六月的阳光一同关在了门外。
余秋里独坐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深远,仿佛在衡量着这份方案背后,那足以改变国运的力量与同样巨大的政治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