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4章 蛮使入云州,稚子识异疾(1/1)
景和二十八年,腊月初八。
云州城内外银装素裹,年节的气息尚未驱散边城的肃杀。七王府暖阁内,炭火融融,秦沐歌正专注地为明明进行每日的经脉疏导。孩子趴在柔软的锦被上,小脸微侧枕着手臂,只穿着单薄的素色里衣,露出瘦削的脊背。几根细如牛毛的金针精准地刺入他背部几处穴位,针尾微微颤动,带着温润的内力,小心翼翼地梳理着那些纤细脆弱、曾被狂暴力量冲击过的脉络。
“娘亲…”明明闭着眼,声音带着点撒娇的鼻音,“今天…好像没那么凉了…”他能感觉到一丝丝温热的暖流在那些“弯弯绕绕的小河沟”里缓缓流淌,虽然缓慢,却不再有之前那种刺骨的冰寒和滞涩的痛感。
“嗯,昭儿真棒,恢复得很好。”秦沐歌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指尖内力控制得更加柔和,“再坚持一会儿,今日的功课就完成了。”她目光专注,感受着儿子体内气息的细微变化,如同最精密的工匠在修复一件稀世珍宝。苏霜长老所赠的雪族残篇中记载的温和导引之法,结合药王谷的金针术,效果显着。明明的脸色已不再是病态的苍白,透出些许健康的红润,身体也不再冰冷刺骨,只是依旧比常人畏寒些。
外间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叶轻雪的声音响起:“阿姐,陆师兄到了。”
秦沐歌眼中一亮:“快请!”她小心地起下明明背上的金针,为孩子披上暖和的绒毯,“昭儿歇着,娘亲去迎迎你陆师伯。”
陆明远风尘仆仆地踏入暖阁,一身半旧的青灰色棉袍,肩上挎着硕大的药箱,温润儒雅的脸上带着关切与一丝旅途的疲惫。“沐歌,昭儿!”他目光立刻落在榻上的明明身上,快步上前。
“陆师伯!”明明看到陆明远,眼睛亮了起来,挣扎着要坐起。
“躺着别动。”陆明远按住他,顺势坐下,三指已自然地搭上明明的腕脉。他闭目凝神,仔细探查,片刻后,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眼中露出欣慰之色:“脉象虽弱,但根基稳固,生机渐复,那股外来的寒力已被初步收束驯服,不再像之前那般桀骜冲撞。沐歌,你的针术和调养,精进了许多!”他看向秦沐歌,满是赞许。
秦沐歌松了口气,露出一丝真心的笑容:“师兄过誉了。若无师兄千里送药,及时送来那几味固本培元的珍稀药材,昭儿恢复不会如此顺利。”她指的是陆明远接到萧璟急信后,亲自押送来的药王谷秘藏药材,其中几味对修复经脉有奇效。
陆明远摆摆手,又仔细检查了明明的舌苔、眼底,询问了饮食睡眠。他打开药箱,取出几包配好的药粉:“之前的方子可以微调了。这新方以‘九叶通络草’为主,辅以‘赤阳参须’、‘温玉髓粉’,药性更温和,重在温养修复,疏浚余淤。每日早晚各一剂,温水化服。”他将药交给秦沐歌,又拿出一卷薄薄的帛书,“这是谷中一位师叔祖早年所着的《稚童经络调养手札》,里面有些针对幼童经络脆弱特性的温养导引法门,或可借鉴。”
秦沐歌如获至宝,郑重接过:“谢师兄!”
陆明远又看向秦沐歌略显苍白的脸,温声道:“你也需注意身体,不可过度耗神。为昭儿疏导,耗神费力,我观你气色,也需好生调养。”
“我省得。”秦沐歌点头。
正说着,萧璟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刚从城外军营巡视归来,玄色大氅上沾着寒气,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看到陆明远,他眼中露出暖意:“明远兄,一路辛苦。”
“王爷。”陆明远起身见礼。
“爹爹!”明明也唤道。
萧璟走到榻边,摸了摸儿子的头,目光转向陆明远:“昭儿情况如何?”
陆明远将刚才的诊断结果和调整的药方详细说了。萧璟紧绷的神色稍缓:“有劳明远兄费心。”他顿了顿,看向秦沐歌,“沐歌,你随我来书房,有事相商。明远兄,也请移步。”
书房内,炭火驱散了寒意,气氛却比外面更显肃杀。萧瑜也在座,脸色沉凝。
“礼部加急公文到了。”萧璟将一份盖着朱红官印的文书放在桌上,“蛮族阿骨烈部派遣‘使团’,以贺岁、重议边贸为名,五日后抵达云州。使团正使是阿骨烈的幼弟,巴图鲁。副使…是林小小。”
“林小小?!”秦沐歌和陆明远同时皱眉。那个因怨毒而扭曲,被送去和亲的庶妹,如今竟成了蛮族的使团副使?
“哼,黄鼠狼给鸡拜年!”萧瑜冷哼一声,“什么贺岁议贸,分明是宁王与阿骨烈勾结,派来探听虚实、制造事端的先锋!这林小小,更是包藏祸心!”
“王爷,王妃,需早做准备。”陆明远沉声道,“蛮族使团入城,人员混杂,难保其中不混入细作刺客。世子身体初愈,小姐年幼,王府防卫需滴水不漏。”
“我已令周肃加强府内警戒,启用新口令。”萧璟道,“使团入城后的护卫与监视,由赵锋负责。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要在掌控之中。”他看向秦沐歌,“沐歌,还有一事。据可靠线报,这使团中有人携带了一种蛮族草原特有的、极其罕见的‘头痛草’种子。此物本身无毒,但若与云州本地几种常见的香料混合焚烧,会生成一种无色无味、能诱发剧烈头痛、乃至精神恍惚的毒烟!他们很可能会在接风宴或重要场合使用,制造混乱,或借机生事。”
“头痛草?”秦沐歌眼中闪过一丝医者的锐芒,“此物生于极北苦寒之地,中原罕见。其性燥烈,遇热挥发之气确有扰乱神智之效,若与檀香、沉水香等混合焚烧,毒性倍增。不过…”她略一沉吟,“并非无解。只需在香炉中提前加入一味‘冰心兰’的干花,其清冽之气可中和燥毒,化险为夷。此花虽珍贵,但药库中应有些许存货,府中各处香炉也需立刻检查替换香料。”
“好!”萧璟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此事就交由你安排。明远兄,也请协助沐歌,确保万无一失。”
“义不容辞。”陆明远点头。
五日后,云州城东门。
寒风凛冽,旌旗招展。以赵锋为首的云州府官员及仪仗肃立城门外。远处,一队彪悍的蛮族骑兵簇拥着几辆装饰华丽的毡车,卷起漫天雪尘,缓缓行来。当先一骑,身形魁梧如铁塔,披着厚重的狼皮大氅,满脸虬髯,眼神凶狠桀骜,正是正使巴图鲁。他身旁稍后一骑,一名女子裹在火红的狐裘里,只露出一张妆容艳丽却难掩刻薄的脸,正是林小小。她目光扫过迎接的众人,最终落在赵锋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怨毒而冰冷的弧度。
繁琐的入城仪式在一种压抑而戒备的气氛中进行着。蛮族骑兵的彪悍与不驯,与云州守军的肃穆警惕形成鲜明对比。使团被安置在城西专为接待外使准备的驿馆“四方馆”,内外早已布满明哨暗岗。
接风宴定于当晚在云州府衙举行。华灯初上,府衙正厅内暖意融融,丝竹悦耳。主位上,萧璟端坐,气度沉凝。萧瑜作为钦差,坐于其侧。下首是云州刺史及一众官员。对面,巴图鲁大大咧咧地踞坐,大口喝酒,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厅内。林小小坐在他身侧,换上了一身蛮族贵妇的装束,珠翠环绕,却掩不住眉宇间的戾气。她不时与巴图鲁低语几句,眼神阴冷地瞟向主位。
宴会伊始,气氛尚算平和。酒过三巡,巴图鲁似乎有些酒意上头,拍着桌子,操着生硬的官话大声道:“萧王爷!我们草原的汉子,最敬重英雄!你打仗厉害,我们服气!但这酒…不够烈!像你们大庆娘们喝的!换我们草原的‘烈火烧’来!”
此言一出,厅内气氛瞬间凝滞。大庆官员们面露怒色,这分明是挑衅!
萧璟神色不变,淡淡道:“巴图鲁使臣远来是客,云州自当以礼相待。只是‘烈火烧’性烈如火,恐伤贵体。云州佳酿‘雪里红’,清冽醇厚,回味悠长,不妨一试。”他示意侍者斟酒。
“哼!王爷是看不起我们草原勇士的酒量?”巴图鲁借题发挥,猛地站起,带倒了身前的酒盏,汤汁淋漓。
就在这时,厅内四角放置的几尊硕大紫铜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似乎浓郁了一丝,一股混合着檀香、沉水香的馥郁气息悄然弥漫开来。这香气本是寻常,但秦沐歌和坐在她稍后席位、作为王府医官出席的陆明远,几乎是同时微微蹙眉。
秦沐歌不动声色地端起面前一盏清茶,借着衣袖遮掩,将一小撮早已准备好的冰蓝色干花碎末弹入茶中,轻轻晃了晃。她端起茶盏,优雅地啜饮一口。陆明远也做了类似的动作。
林小小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扫过秦沐歌,见她饮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阴鸷。
然而,异变并未在预想中的大庆官员身上发生。反而是坐在巴图鲁下首不远的一名蛮族副使,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捂住额头,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他额头青筋暴起,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格桑!你怎么了?”巴图鲁被这变故惊得一愣,暂时忘了发难。
那名叫格桑的副使痛苦地喘息着,手指用力按着太阳穴,仿佛头颅要炸开一般,连话都说不出。
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林小小眼中也闪过一丝错愕。
就在这混乱之际,一直安静坐在秦沐歌身边、被特别允许出席但只被允许喝蜜水吃软糕的明明,忽然扯了扯母亲的衣袖,小眉头皱得紧紧的,小鼻子用力嗅了嗅空气,凑到秦沐歌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困惑和肯定小声说:
“娘亲…那个蛮子叔叔…好臭!他身上的味道…和香炉里那个…让脑袋痛痛的味道…混在一起了!像…像坏掉的肉加了好多香料…闷闷的…他自己把自己熏坏了!”
秦沐歌心头剧震!她猛地看向那个痛苦不堪的格桑副使,又看向厅内袅袅的香烟,再联想到明明对毒理那近乎天赋的敏锐感知!
是了!
头痛草挥发之气,需与特定香料混合才能生成毒烟。但这格桑副使身上,很可能佩戴了蛮族某种用特殊药草或动物油脂制成的护身符或香料囊!这种蛮族特有的气味,无意中与香炉中弥漫的、尚未被冰心兰完全中和的微量头痛草残余气息混合,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更剧烈的反应!如同火上浇油,直接作用在了距离最近的他本人身上!
这意外,却成了揭穿阴谋的契机!
秦沐歌当机立断,站起身,对着主位上的萧璟和萧瑜,朗声道:“王爷,十三殿下!这位格桑副使突发急症,观其症状,似为某种罕见的气体相冲之症!此症凶险,需立刻移至通风处诊治,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她的话清晰有力,瞬间压下了厅内的嘈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林小小脸色微变,尖声道:“秦沐歌!你胡说什么!格桑副使只是水土不服…”
“是不是水土不服,一诊便知!”陆明远也站起身,声音沉稳,“王妃医术通神,所言非虚。人命关天,岂容耽搁?”他看向巴图鲁,“巴图鲁使臣,难道要看着你的副使在此痛苦煎熬吗?”
巴图鲁看着格桑痛苦扭曲的脸,又惊又怒,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来人!”萧璟沉声下令,不容置疑,“将格桑副使移至偏厅通风处!请王妃与陆先生即刻诊治!其余人等,暂留厅中,香炉全部撤下!”他的目光如冷电般扫过林小小,带着洞悉一切的寒意。
侍卫立刻上前,小心地搀扶起痛苦呻吟的格桑。秦沐歌与陆明远紧随其后。林小小脸色铁青,怨毒地盯着秦沐歌的背影,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偏厅内,窗户洞开,寒风涌入,吹散了那恼人的香气。格桑被安置在软榻上,依旧头痛欲裂。秦沐歌迅速检查了他的瞳孔、舌苔,又仔细嗅了嗅他腰间悬挂的一个皮囊散发出的、混合着腥膻与古怪草药的气味,心中了然。她看向陆明远,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副使可是常年佩戴此囊?”秦沐歌指着那皮囊问道。
格桑痛苦地点头,勉强道:“是…是部落萨满赐予…的护身符…”
“问题就出在此处。”秦明歌斩钉截铁,“此囊中某种药草,与方才厅中焚烧的香料相冲,产生了极其剧烈的毒性,专攻头窍!幸而发现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她一边说,一边取出金针,动作迅捷如风,刺入格桑头顶几处要穴。陆明远则取出随身携带的“冰心兰”干花,命人捣碎冲水。
金针落下,格桑只觉得几股清凉之气注入剧痛欲裂的脑海,如同久旱逢甘霖,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竟真的开始缓缓消退!他惊愕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位容颜绝美、气度雍容的王妃,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后怕。
“将此药饮下。”陆明远端来冲好的冰心兰水。
格桑毫不犹豫,大口喝下。清凉的药水入喉,配合着头顶金针的效力,头痛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余下些许疲惫。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感激地看向秦沐歌和陆明远:“多…多谢王妃!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正厅内,气氛诡异而紧绷。香炉已被撤走,但方才的变故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巴图鲁的嚣张气焰,也撕开了“友好使团”的虚伪面纱。萧璟端坐主位,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蛮族使团和林小小那张怨毒扭曲的脸,最后落在刚刚回到座位、神色平静的秦沐歌身上。
一场精心策划的毒烟之局,竟因一个孩童的敏锐感知和王妃的精湛医术,戏剧性地演变成了一场当众的打脸与救命之恩。这“贺岁”的使团,甫一入城,便已落入下风。而真正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四方馆幽静的院落内,林小小手中的茶盏,被她生生捏碎,碎片割破了掌心,鲜血淋漓,如同她此刻狰狞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