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3章 稚子初醒转,云州起暗澜(1/1)
景和二十八年,腊月初一。云州城,七王府。
连续三日的鹅毛大雪终于停歇,久违的冬日暖阳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面上,映照出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主院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松木的清香混合着淡淡的药香,温暖而宁谧。
床榻上,厚厚的锦被里,明明小小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浓密的长睫毛如同蝶翼般颤了颤,缓缓睁开。那双往日里机灵狡黠的大眼睛,此刻带着大病初愈的茫然和虚弱,怔怔地望着头顶熟悉的茜素红百子千孙帐顶。
“水…”他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沙哑微弱的声音。
这细微的动静,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暖阁的寂静。
“昭儿?!”一直守在榻边、几乎未曾合眼的秦沐歌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泪水毫无征兆地盈满眼眶。她几乎是扑到榻边,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儿子微凉的小脸,“昭儿!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这三日的煎熬,如同在油锅中烹炸。看着儿子苍白脆弱的小脸,感受着他微弱的气息,每一刻都是凌迟。此刻见他终于睁开眼,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重重落回实处。
“娘亲…”明明看清了母亲憔悴却充满关切的脸庞,眼中迷茫散去,涌上浓浓的依恋和一丝委屈。他想抬手去抓母亲的手,却发觉手臂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渴…”
“水!快拿温水来!”秦沐歌连声吩咐,声音带着失而复得的激动。
一直守在外间的叶轻雪和孙嬷嬷闻声立刻进来。叶轻雪眼中也含着泪花,飞快地倒了一杯温度适宜的蜜水,递给秦沐歌。秦沐歌小心地将儿子半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用小小的银匙,一点一点地将蜜水喂进他口中。
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明明贪婪地小口吞咽着,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生气。喝了大半杯,他才轻轻摇头,表示够了,小脑袋无力地靠在母亲温暖的肩窝。
“慢点,别急。”秦沐歌用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儿子的嘴角,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饿不饿?小厨房一直温着鸡茸粟米粥,要不要吃点?”
明明虚弱地摇摇头,眼皮有些沉重,但精神却似乎好了一些。他转动着眼珠,打量着暖阁:“爹爹…呢?”
“你爹爹去处理军务了,很快回来。”秦沐歌柔声解释,将儿子搂得更紧了些,“墨夜叔叔也受伤了,在隔壁养伤。曦曦刚睡着,在小床上呢。”
正说着,暖阁的门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寒气。萧璟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外面的冷风大步踏入。他显然是从校场或议事厅匆匆赶回,玄色大氅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当他的目光触及榻上睁着眼睛、正望向他的明明时,这位在千军万马前也面不改色的七王爷,脚步猛地顿住,深邃的眼眸中翻涌起难以言喻的波澜,有狂喜,有后怕,更有深沉的怜惜。
“昭儿…”萧璟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几步便跨到榻边。他没有立刻去抱孩子,而是伸出宽厚温暖的大手,极其轻柔地覆在儿子的小手上,仿佛在确认这不是一场梦。“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千言万语,只化作这简单却饱含重量的几个字。
明明感受到父亲掌心的温暖和厚实的安全感,小脸上露出一丝依赖的笑容,小声唤道:“爹爹…”
“嗯,爹爹在。”萧璟应着,目光转向秦沐歌,带着询问。
秦沐歌眼中含泪,却带着欣慰的笑意,轻轻点头:“刚醒,喝了点水,精神尚可。脉象比之前平稳有力多了,心脉淤塞已初步疏通,只是身体亏虚得厉害,需慢慢温养。”
萧璟紧绷的下颌线这才微微放松,他俯下身,用额头轻轻贴了贴儿子微凉的额头,低声道:“昭儿受苦了。好好养着,爹爹和娘亲守着你。”
这时,小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曦曦揉着惺忪的大眼睛坐了起来。小丫头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迷迷糊糊地看向哥哥的方向,当看到哥哥睁着眼睛时,她小嘴一咧,立刻从床上爬下来,光着小脚丫就跑了过来,扒着榻沿,奶声奶气地喊:“哥哥!哥哥醒了!”
她伸出小胖手,想去摸哥哥的脸,又怕碰坏了似的,停在半空,大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欢喜。
明明看着妹妹,嘴角也弯了弯,小声说:“曦曦…”
暖阁内,因着明明的苏醒,连日来的沉重阴霾终于被这温馨的天伦之乐驱散了几分。阳光似乎也变得更加和煦。
隔壁厢房内,药香更加浓郁。墨夜半靠在床头,胸腹间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锐利沉静。他正尝试着缓缓活动左臂,动作牵扯到肋下的伤口,让他眉头微蹙,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墨侍卫,药熬好了。”王府的年轻医士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进来。
“有劳。”墨夜颔首,接过药碗,毫不犹豫地将那黑褐色的苦药汁一饮而尽,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王妃吩咐了,您这伤需要静养,至少十日不可动武,每日需按时服药,配合金针行气。”医士接过空碗,再次叮嘱。
“属下明白。”墨夜沉声道。他深知王妃医术精湛,更感念其救命之恩。只是…想到那日冰风谷中自己因伤未能护得王妃世子周全,反累得王妃分神救治,心中便涌起强烈的自责与不甘。他必须尽快恢复!王爷和王妃身边,危机四伏,他不能成为累赘!
他闭目凝神,缓缓运转内息,配合着药力,引导着微弱的内力在受损的经脉中艰难流转,修复着创伤。每一次内息的触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却咬紧牙关,默默承受。
正厅书房内,气氛却与暖阁的温馨截然不同。
萧璟端坐主位,面容沉肃。萧瑜坐在下首,脸色同样凝重。赵锋、周肃以及王府的几位心腹幕僚肃立两旁。
“十三弟,京中密信所言,可属实?”萧璟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萧瑜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双手呈上:“七哥,千真万确!这是父皇身边影龙卫统领亲笔,通过隐秘渠道送达我手。信中言明,宁王萧承烨自‘假死’脱身后,其残部在江南道与湖广道交界处异常活跃,频繁接触蛮族商人,且有大批来历不明的粮草军械,正通过水路秘密转运,目的地指向西北!父皇怀疑,宁王与蛮族阿骨烈部勾结,欲趁北燕与我大庆在北境胶着之际,在西北边境再起烽烟,使我首尾难顾!”
“宁王!阿骨烈!”萧璟眼中寒光爆射,接过密信,迅速浏览。信中内容与萧瑜所述一致,字里行间透着皇帝的忧心与隐怒。“好一个借刀杀人!驱虎吞狼!他想让蛮族这把火,烧掉我西北边防,烧掉朝廷的粮草根基,他好坐收渔利!”
“王爷,末将已加派三倍斥候,严密监视西北边境动向,尤其是黑水渡上游几个蛮族部落常走的隘口!”赵锋立刻回禀,“但目前尚未发现大规模蛮族骑兵集结的迹象。”
“蛮族狡猾,阿骨烈更是老奸巨猾。他未必会立刻大举进犯,但小股精锐袭扰边镇,烧杀抢掠,断我粮道,毁我屯田,足以令西北疲于应付!”一位幕僚分析道,“且若宁王暗中提供军械情报,蛮族袭扰将更具威胁!”
“更棘手的是,”周肃沉着脸补充,“冰风谷伏击虽败,但白玉逃脱,青鸢遁走。拓跋霄对世子的力量已生觊觎之心,绝不会善罢甘休!若宁王再与北燕互通有无,泄露世子情况乃至…那‘三曜’之说,后果不堪设想!”
书房内气氛凝重如铅。内忧外患,如同两张无形的巨网,正向着云州、向着王府悄然收紧。
萧璟沉默片刻,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密信上那个隐含天子怒意的朱砂印记上。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掌控全局的决断力:
“赵锋,传令西北各边镇,加固城防,整肃军备,屯田卫所进入战时戒备状态。所有粮草辎重运输,增派三倍护卫,路线每日一换,实行‘鱼鳞’押运法(注:伪装多路运输,虚实结合)!再派精干人手,潜入蛮族各部,重金收买眼线,我要知道阿骨烈的一举一动!”
“周肃,王府内外防卫,由你全权负责,提升至最高等级。所有进出人员,无论品级,严加盘查,启用新口令和暗号。王妃和世子、小姐身边,增派一倍暗卫,十二时辰轮值,绝不可再有任何闪失!”
“至于宁王…”萧璟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父皇既已知晓其动向,必有制衡。我们当前要务,是稳住西北,肃清内部。十三弟,劳烦你以钦差身份,持我手令,坐镇云州府衙,协同刺史,彻查与宁王有勾连的官吏商贾!尤其是粮道、盐铁、军需相关之人,宁可错查,不可放过!我要让宁王在云州,寸步难行!”
“是!”萧瑜、赵锋、周肃等人齐声领命,眼中燃起斗志。
“都下去准备吧。”萧璟挥挥手。
众人鱼贯而出。书房内只剩下萧璟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冰冷的空气涌入,带着雪后的清冽。他遥望着王府庭院中,被厚厚积雪覆盖的苍松翠柏,眼神深邃如寒潭。
宁王…拓跋霄…阿骨烈…还有那潜藏暗处的白玉、青鸢…以及昭儿体内那莫测的力量…
山雨欲来风满楼。
暖阁内,气氛温馨依旧。
明明喝了小半碗熬得烂烂的鸡茸粟米粥,精神又好了一些。秦沐歌不许他多说话,只让他静静躺着休息。叶轻雪抱着曦曦坐在一旁,小声说着童谣。
秦沐歌坐在榻边,手中拿着一卷薄薄的、颜色泛黄的古旧皮卷,正低声对明明说着什么。那皮卷,是苏霜在离开黑水渡前郑重交给她的,据说是雪族秘藏的、关于调理特殊体质和疏导异种能量的残篇,其中一些温和的导引之法,或许对明明有益。
“娘亲,这个弯弯的…是什么?”明明伸出还有些无力的手指,点在皮卷上一幅描绘着人体经络的简易图谱上,一条被特别标注出的、极其细微曲折的脉络上。
“这叫‘隐泉脉’。”秦沐歌耐心地解释,声音轻柔,“它像一条藏在山石深处的小溪,非常细小,普通人的气息很难流经这里。但苏霜姨祖母说,你身体里那股‘凉凉的’力量,或许与它有关。娘亲要用金针和药力,慢慢帮你把这条‘小溪’疏通,让水流得顺畅些,不再堵住,昭儿就不会那么难受了。”她用最浅显的比喻,解释着复杂的医理。
明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像…像通水沟吗?通了…水就流走了?”
秦沐歌失笑,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对,昭儿真聪明,就像通水沟。不过要很小心很小心,一点一点来。”她收起皮卷,柔声道:“今天昭儿刚醒,不说这些了。闭上眼睛,再睡一会儿,养足精神。”
明明乖巧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秦沐歌为他掖好被角,看着他呼吸渐渐均匀,才轻轻起身。
她走到外间,对叶轻雪低声道:“我去看看墨夜,再给他行一次针。你看着昭儿和曦曦。”
“阿姐放心。”叶轻雪点头。
秦沐歌刚走出暖阁,准备往厢房去,就见墨夜正拄着一根临时找来的硬木拐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从厢房挪出来。他脸色因用力而更加苍白,额上布满冷汗,肋下的伤口显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墨夜!”秦沐歌一惊,快步上前扶住他,“你怎么下床了?!伤口会崩裂的!”
“王妃…”墨夜喘息着,借着秦沐歌的搀扶站稳,目光却越过她,望向暖阁的方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属下…听到世子醒了?世子…可还好?”
秦沐歌看着他眼中真切的担忧和自责,心头一暖,又有些无奈:“昭儿刚醒,喝了点粥,又睡下了,情况稳定。倒是你!伤得这么重,逞什么强?快回去躺下!”她不由分说,半搀半强迫地将墨夜扶回厢房。
“属下…只是…”墨夜靠在床头,气息微喘,低声道,“未能护得世子周全,反累王妃分心救治,属下…愧对王爷王妃信任。”
“胡说什么!”秦沐歌正色道,“若非你舍命相护,我和昭儿在冰风谷早已…你是我和王爷的家人,更是昭儿的救命恩人!安心养伤,早日康复,才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她一边说,一边取出针囊,“躺好,我再为你行一次针,巩固疗效,也助你经脉恢复。”
墨夜不再多言,依言躺好。看着王妃专注施针的侧影,感受着金针落下带来的温润暖流在受损经脉中流淌,驱散着蚀骨的阴寒和剧痛,这位冷硬如铁的暗卫首领,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家人…这个词,重逾千钧。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云州城头的积雪。七王府内,暖阁中稚子安睡,厢房内伤者静养。书房里,萧璟对着巨大的北境舆图,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西北的崇山峻岭和蛮族部落的标记。
而在这片看似暂时宁静的表象之下,一封盖着礼部尚书李崇义官印的加急公文,正由八百里加急,送往云州。公文内容,是关于蛮族阿骨烈部派遣“使团”,以恭贺新年、重议边贸为名,不日将抵达云州!
几乎在同一时间,云州城西一处不起眼的、挂着“隆昌货栈”招牌的商行后院地窖内。一盏昏黄油灯下,一只苍白修长、戴着墨玉扳指的手,轻轻抚摸着桌上一枚刻着扭曲“宁”字的黑色令牌。阴影中,一个声音低沉响起:
“鱼儿,终于要入网了。通知‘冰蛇’,‘寒鸦’,好戏…该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