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7章 稚子识百草 雪岭启征程(1/1)
景和二十八年,三月廿八。
镇北王府西暖阁内,药香氤氲,冲淡了北境晚春的微寒。窗外几株晚樱已近凋零,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悄然无声。
明明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小锦袍,小脸恢复了健康的红润,正踮着脚尖,聚精会神地趴在叶轻雪的药箱前。药箱抽屉被拉开,里面整齐码放着数十种晒干的药材,散发出或清新、或浓烈、或苦涩的复杂气息。
“小姨,你看这个!”明明伸出小手指着一种边缘卷曲、色泽深褐的叶片,小鼻子用力吸了吸,肯定地说,“苦苦的,凉凉的,像…像秋天落下的叶子泡了水!是桑叶!”
叶轻雪眼中满是惊喜:“对啦!明明真聪明!桑叶清肺润燥,是治咳嗽的好帮手。”她拿起旁边一小撮细长的、带着淡紫色小花的干草,“那这个呢?”
明明凑近闻了闻,小眉头微蹙,随即舒展:“嗯…香香的,有点甜,还有点辣辣的感觉…是紫苏!娘亲煮鱼汤会放,去腥的!”
“完全正确!”叶轻雪忍不住揉了揉明明的发顶,“明明这鼻子,简直是天生的药师!比你小姨我当年强多啦!”
秦沐歌坐在一旁的软榻上,手中拿着一卷泛黄的北境舆志,目光却温柔地追随着儿子。看着明明那双黑亮眼睛里对药草世界纯然的好奇与惊人的分辨力,连日来紧绷的心弦终于得以片刻松弛。盐路投毒案尘埃落定,张德海、孙茂伏诛,萧璟西境大捷,王府内外暂时归于平静,这正是她期盼已久的、能让孩子安心成长的短暂时光。
“娘亲!”明明献宝似的跑过来,手里捏着一小片陈皮,“这个明明也认识!橘子的皮,晒干了,香香的,苦苦的,能开胃!”他仰着小脸,满是求表扬的神情。
“明明真棒。”秦沐歌放下书卷,将儿子揽入怀中,亲了亲他的额头,“认识这么多药材,以后就能帮娘亲和小姨治病救人了。”
“嗯!”明明用力点头,依偎在娘亲怀里,小手无意识地玩着娘亲腰间锦囊的丝绦。那锦囊里,装着完整的月魄石钥,此刻正散发着温润而恒定的暖意。
就在这时,墨夜沉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中拿着一封带着京城火漆印记的信函:“王妃,十三皇子殿下的信。”
秦沐歌接过信,展开萧瑜清隽中带着少年锐气的字迹:
“七嫂安:
京城风起云涌,余波未平。张、孙二逆伏诛,夷三族,朝野震动。太子闭门思过,东宫势力颇受打压。父皇虽未深究太子,然芥蒂已生。宁逆余孽清剿顺遂,已按姐姐所供名单及张德海口供,擒获数名关键暗桩,然‘宁先生’及刘三(胡三爷)依旧在逃,踪迹渺茫,恐已潜出京城。据密报,北燕二皇子慕容霄近日常驻‘落雁关’,与宁逆旧部频有密使往来,其心叵测。雪岭圣地,可有消息?瑜甚忧。盼姐姐及甥儿甥女平安。另,母妃(白芷)闻昭儿之事,甚为牵挂,托瑜问安。
弟 瑜 手书
景和二十八年三月廿七”
信中的信息让秦沐歌眼神微凝。太子受挫,宁王核心潜逃,慕容霄动作频频…京城的平静水面下,暗流依旧汹涌。而白芷对明明的关切,也让她心中一暖。
“慕容霄在落雁关…”秦沐歌指尖轻轻敲击着信纸。落雁关是北燕西南门户,与萧璟镇守的断魂崖遥遥相对。慕容霄坐镇此地,绝非偶然。三国合围的阴影,并未因西凉受挫而消散,反而可能因宁王势力的流窜而更加诡谲。
“姐姐?”叶轻雪投来询问的目光。
“京中余孽尚在清剿,但‘宁先生’和刘三跑了,很可能投奔了北燕慕容霄。”秦沐歌将信递给叶轻雪,“北境看似平静,实则危机暗藏。我们…不能久留了。”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北方那片苍茫的天空。心口锦囊中的石钥暖意似乎更清晰了一分,无声地应和着她的决定。
“去雪岭?”叶轻雪立刻明白了姐姐的意思,眼中既有期待也有一丝对未知的忐忑。
“嗯。”秦沐歌点头,语气坚定,“姨母三年无音讯,石钥重圆却只传回‘前路已通’四字。圣地内部情形不明,白玉长老叛投宁王,姨母处境恐非坦途。母亲的遗愿,明明的希望,都系于彼处。况且…”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宁王势力既与北燕勾结,难保其爪牙不会伸向雪岭。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北上!圣地乃我雪族根基,若能掌控,或可成为钳制宁逆与北燕的又一力量!”
接下来的日子,镇北王府悄然进入了紧张的筹备阶段。对外,秦沐歌以“世子体弱,需寻名医调理”为由,谢绝了所有访客,王府大门紧闭,一副静养姿态。对内,一切有条不紊。
墨夜负责护卫与路线规划。他调集王府最精锐的二十名暗卫,皆是以一当十、忠诚可靠的好手。考虑到雪岭路途遥远艰险,气候酷寒,他亲自监督打造特制的雪橇马车,车厢以双层厚木制成,夹层填充御寒的棉絮和皮毛,车窗镶嵌透明度极高的水晶薄片,既能防风保暖,又能观察外界。马匹选用耐寒力极强的北地长毛骏马,蹄铁都加装了防滑钉齿。各种武器、弓弩、火折、绳索、攀爬工具、御寒衣物、防风帐篷…一应物资,墨夜都亲自查验,务求周全。
叶轻雪则负责药材和医疗准备。她整理出数个特制的药箱,分门别类装入应对严寒冻伤、高原反应、外伤急救、常见疾病、甚至解毒驱虫的各类药材,分量充足。百年石菖蒲根芯所剩无几,也被她小心珍藏,以备不时之需。
秦沐歌则亲自整理母亲苏雪柔留下的、关于雪族和圣地的所有笔记、图录,试图从中找到更多关于圣地内部构造、可能存在的危险以及“前路已通”的具体指向。她还绘制了数幅雪岭及周边区域的精细地图,标注了已知的部落、补给点和可能的险地。
明明似乎也感应到了即将到来的远行,不再缠着小姨认新药材,反而对整理行装充满了好奇。他拖着自己的小包袱,里面装着他最喜欢的鲁班锁、九连环,还有叶轻雪给他做的一个装着各种气味独特干花干草的小香囊。
“娘亲,我们去的地方,真的有终年不化的雪吗?比黑水渡的雪还大吗?”明明仰着小脸问正在整理厚重狐裘的秦沐歌。
“嗯,比黑水渡的雪更大,更厚,天地间一片洁白。”秦沐歌将一件小小的、镶着雪白风毛的貂裘比在儿子身上,柔声道,“那里很冷,但也很美。有巨大的雪山,有会发光的冰洞,还有…你姨姥姥在等着我们。”
“姨姥姥…”明明眨着大眼睛,“是娘亲的姨母吗?她也会像娘亲一样厉害吗?”
“姨姥姥是雪族的长老,守护着圣地,她…非常了不起。”秦沐歌眼中泛起怀念与担忧交织的复杂情绪。
这日午后,秦沐歌正与墨夜、叶轻雪在书房最后核对行程与物资清单。明明则坐在一旁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摆弄着他的小香囊,时不时凑到鼻端闻闻里面干花草的味道。
忽然,明明的小鼻子用力吸了吸,小眉头皱了起来。他放下香囊,像只警觉的小狗一样,开始在书房里嗅来嗅去。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书案一角,一个刚刚整理好、准备装入行囊的皮质小药囊上。
那药囊是秦沐歌用来装一些应急的珍贵丸药的,此刻封口系得紧紧的。
“娘亲!”明明指着药囊,小脸上带着困惑,“这个小袋子…味道有点怪怪的。”
“怪怪的?”秦沐歌停下手中事务,看向儿子。墨夜和叶轻雪也投来目光。
“嗯…”明明努力描述着,“里面有好闻的药味…但是…好像混进去一点点…一点点别的东西?很淡很淡…有点像…像上次那个坏灯油点着了以后,飘出来的烟味?可是又不完全像…更…更凉一点?”
秦沐歌、叶轻雪和墨夜脸色同时一变!
药囊是秦沐歌亲手整理封存的,里面的药物都是叶轻雪和她反复查验过的,绝无问题!明明口中的“坏灯油烟味”显然指的是“百日醉”挥发后的残留气息,而“更凉一点”的描述…
秦沐歌立刻起身,拿起那个皮药囊,解开系绳。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她将里面的药丸小心倒在铺开的干净油纸上,仔细检查。药丸色泽正常,气味纯正,肉眼看不出任何异常。
她取出陨铁银板,滴上显影液,用银针极其小心地从药囊内壁刮取了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粉末残留,置于银板之上。
几双眼睛紧紧盯着。数息之后,银板边缘,极其极其微弱地晕开了一圈淡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冰蓝色细纹!这纹路与之前“百日醉”的淡金色蛛网截然不同,更加纤细、冰冷,如同极细微的冰晶蔓延!
“不是‘百日醉’!”叶轻雪低呼,“这是什么毒?”
秦沐歌凑近细看,指尖感受着银板传来的微弱冰凉感,脸色凝重:“这显影…从未见过。其性阴寒,绝非善类!昭儿闻到的‘凉’,正是此毒残留的特征!”她猛地看向墨夜,“这药囊今日经过谁的手?何时装入行囊的?”
墨夜眼神瞬间冷厉如刀:“回王妃,药囊是您昨日亲自整理好放在书案上的。今日晨起后,属下与叶姑娘整理其他物品,未曾动过。只有…”他目光扫过书房,“只有负责打扫书房外间的粗使丫鬟春杏,今早进来擦拭过书架和窗台!”
“立刻控制春杏!秘密审问!查她今日接触过何人!搜她身上及住处!”秦沐歌声音冰冷。敌人果然无孔不入!王府之内,竟还有未被拔除的钉子!而且手段更加隐秘阴毒!
墨夜领命,身影如风般掠出。
秦沐歌看着银板上那冰蓝色的诡异细纹,心头发寒。这种未知的寒毒,目标显然是即将北上的她!对方是想让她在风雪途中无声无息地倒下?还是要破坏她前往雪岭的计划?
“姐姐,这毒…”叶轻雪忧心忡忡。
“暂时不明成分,但明明能闻到,就是万幸!”秦沐歌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心中后怕又庆幸,“若非明明天赋异禀,我们带着这药囊上路,后果不堪设想!”她看着明明清澈担忧的眼睛,郑重道,“昭儿,你又救了娘亲一次!”
明明看到娘亲在夸自己,小脸露出羞涩又自豪的笑容。
很快,墨夜带回消息:春杏已被控制,在其床铺下的砖缝里搜出一个空的、散发着淡淡奇异冷香的小瓷瓶。春杏经不住恐吓,招认是府中一个负责浆洗的哑婆子今早塞给她一小块碎银子,让她“顺手”用一块“特制的香布”擦拭一下王妃书案上的皮药囊。那哑婆子…在墨夜带人去找她时,已在自己房中悬梁自尽!线索就此中断!
又是死士!宁王的手段,狠辣决绝,不留余地!
“清理府内所有浆洗、洒扫、外院仆役!重新核查身份背景!宁可错查,不可遗漏!”秦沐歌下令,语气森然。行前遭遇暗算,更坚定了她北上的决心。雪岭之行,势在必行!圣地之谜,必须解开!这暗处的毒蛇,也必须揪出来!
四月初三,诸事齐备。
镇北王府侧门悄然打开,三辆特制的、覆盖着厚实皮毛的宽大雪橇马车在二十名精悍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出。马匹喷吐着白气,铁蹄踏在微融的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秦沐歌抱着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大眼睛的曦曦,与叶轻雪、明明同乘第一辆车。墨夜亲自驾车,仅存的右手紧握缰绳,左臂袖管空悬,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厚重的皮毛帘子垂下,隔绝了外界的寒风,车厢内暖炉烧得正旺,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气。
明明趴在车窗特制的水晶小窗前,好奇地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北境风光,小脸上满是兴奋。秦沐歌掀开帘子一角,最后回望了一眼在晨光中逐渐远去的镇北王府。高耸的城墙,巍峨的府邸,承载了太多血火与温情。
“娘亲,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爹爹?”明明忽然转过头问。
“等我们从雪岭回来,带着治好明明的希望,爹爹一定会在家等着我们。”秦沐歌柔声道,轻轻抚摸着心口锦囊中那温热的石钥。
车轮辘辘,碾过初春的冻土。马车驶出北境最后的关隘,视野骤然开阔。远方,层峦叠嶂的尽头,一道横亘天地、闪耀着亘古寒光的巨大雪线,如同沉睡的白色巨龙,清晰地映入眼帘。
雪岭!
极北的寒渊圣地!
母亲的遗愿,姨母的安危,明明的希望,以及那潜藏的重重迷雾与杀机,都将在那片冰雪覆盖的国度中,一一揭晓。
就在马车驶入茫茫雪原的刹那,秦沐歌心口的月魄石钥,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清晰而急促的、如同心跳般的震动!这一次,不再是温润的暖意,而是一种带着警示意味的、冰冷的悸动!
秦沐歌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掀开车帘,望向那巍峨的雪岭方向。只见那连绵的雪峰之巅,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竟悄然汇聚起一片铅灰色的、翻涌不祥的阴云。
风雪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