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4章 夜探盐仓影 稚子辨松香(1/1)

景和二十八年,三月十九,亥时。柳林渡。

白日里还算喧闹的运河渡口,此刻已陷入一片死寂。早春的夜风卷着河水的湿冷腥气,吹过空荡荡的码头,吹动几艘搁浅在岸边的小船,发出吱呀的呻吟。岸边不远处,黑黢黢的官仓如同蹲伏的巨兽,沉默地俯瞰着浑浊的河面。只有仓场门口悬挂的两盏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晃,投下昏黄不定、鬼影幢幢的光圈。

距离官仓外围土墙百丈开外的一片稀疏杨树林里,几道人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石块,悄无声息地蛰伏着。秦沐歌伏在最前方,靛蓝色的粗布衣裳沾满了尘土和草屑,脸上也抹了几道泥灰,遮掩了过于出色的容貌。她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死死锁住那座寂静得反常的官仓。

墨夜伏在她左侧稍后的位置,整个人如同拉满的弓弦,气息收敛到了极致。他仅存的左手按在腰间一柄特制的、没有反光的短匕上,右臂虚垂,宽大的袖口巧妙遮掩了那份残缺。他身后,两名精干的暗卫同样屏息凝神,如同等待捕猎的夜枭。

“王妃,”墨夜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声淹没,“情况不对。按常理,战时盐仓乃重地,纵使金砂关开战,此地亦当加派守卫,巡防严密。可眼下…仓场大门紧闭,外围土墙只偶见两三个懒散仓丁巡逻,间隔极长,且步履拖沓,毫无警觉之心。里面…更是死寂一片,连犬吠都无。”他顿了顿,补充道,“属下潜入探查时,发现仓场东侧角门虚掩,仅用一根麻绳象征性地挂着,形同虚设。”

秦沐歌的心沉了沉。墨夜的观察印证了她的不安。这官仓的守卫松懈得近乎诡异,要么是此地仓吏玩忽职守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要么…就是故意敞开了门,等着某些人进出!联想到那混入盐中的“百日醉”引子,答案呼之欲出——此地必有内鬼,且很可能不止一个!这松懈的守卫,就是为方便投毒者及其同伙行事而设!

“角门…”秦沐歌眼神微凝,“墨夜,你带一人,从东侧角门潜入,目标仓吏值房和存放账册的文书房!务必找到近期入库、出库记录,特别是柳林渡仓这批出问题的官盐入库时的经手人、监仓吏名单!还有,留意仓吏值房内有无异常气味或物品!”

“是!”墨夜无声领命,对身后一名擅长潜行开锁的暗卫打了个手势。两人如同两道贴地的阴影,借着夜色的掩护,迅速向官仓东侧潜去。

“你,”秦沐歌转向另一名暗卫,此人身材精瘦,鼻子却异常高挺,“跟我去盐仓区。带上银板和显影液,重点查探柳林渡仓盐的存放区域。留意任何异常气味,特别是明明提到的那种混合了土腥、铁锈和坏味道的气息!”

“属下明白!”那暗卫低声应道,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用油布包裹好的陨铁银板和几个小瓷瓶。

两人也迅速离开树林,借着河岸芦苇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官仓后方的巨大盐垛区靠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咸腥味,掩盖了大部分其他气息。

盐仓区占地极广,巨大的芦苇席和油毡覆盖着一座座小山般的盐垛。秦沐歌根据赵锋提供的仓图,很快找到了标记为“丙字三号”的区域——正是柳林渡仓盐的存放处。这里位置偏僻,靠近河边,湿气更重。

两人藏身于一座“丁字”盐垛的阴影里。秦沐歌示意暗卫警戒,自己则取出陨铁银板,滴上显影液,小心翼翼地靠近“丙字三号”盐垛边缘。她屏住呼吸,用一根细长的银针,刮取盐垛表面及缝隙中极其微量的盐末,轻轻放置在银板中央。

乳白色的药膜在黑暗中看不真切。秦沐歌耐心等待。数息之后,指尖传来陨铁板极其细微的温润变化,她立刻将银板凑到眼前——借着远处微弱灯火的反射,只见银板中央,一圈淡金色的蛛网状纹路正缓缓晕染开来!虽然比在王府测试时更微弱、更模糊,但那独特的形态,就是“百日醉”引子的标记!

毒,果然是在这里混入的!而且就在这盐垛的表面或缝隙中!

秦沐歌精神一振,立刻示意暗卫上前:“仔细闻!盐腥味之下,有没有土腥气?铁锈气?还有那种独特的、类似烧焦蝴蝶翅膀的甜腻焦糊气?”

那暗卫深吸一口气,努力分辨着。他的鼻子虽不如明明那般天赋异禀,但受过特殊训练,比常人敏锐得多。他凑近盐垛,几乎将脸埋进去,反复嗅闻。

“王妃…咸味太重了…”他有些艰难地低语,“土腥气…河边的泥腥气一直有…铁锈气…好像…有一点点?但不敢确定…至于您说的那种独特味道…太淡了,被咸味盖得死死的,属下…分辨不出。”

秦沐歌眉头微蹙。果然,离开了明明的“狗鼻子”,单靠训练有素的暗卫,在这复杂浓烈的环境里也难以精准捕捉那极其微弱的复合毒息。她不死心,绕着“丙字三号”盐垛缓缓移动,目光如同探灯般扫过地面、盐包缝隙、支撑盐垛的木架。

突然!

她的目光定格在盐垛底部边缘。那里,散落着一些凌乱的、沾着湿泥的脚印。脚印很新,尚未被夜风吹干。其中几个脚印的边缘,似乎沾染了一些极其细微的、深褐色的碎屑,如同干枯的花瓣碎末。

秦沐歌立刻蹲下身,用银针小心地挑起一点碎屑,放在陨铁银板上,滴上显影液。这一次,反应迅速而清晰!淡金色的蛛网状纹路瞬间显现!

“找到了!”秦沐歌眼中寒光一闪,“这是投毒者留下的!他身上或工具上沾染了毒粉,踩踏了河边的湿泥,又在这里留下了痕迹!”她立刻用特制的小油纸包将这些碎屑和沾染了湿泥的脚印边缘的泥土小心刮取收集起来。

就在这时,墨夜那边负责警戒的暗卫猛地压低声音:“王妃!有人来了!从仓吏值房那边过来!”

秦沐歌立刻收起东西,与暗卫迅速缩回“丁字”盐垛的阴影深处。只见远处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穿着低级仓丁号衣、身形佝偻的人影,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一步三晃地朝盐仓区走来。他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浓重的酒气隔着老远都能飘过来。

那仓丁走到“丙字三号”盐垛附近,似乎内急,左右看了看,便走到盐垛背风的角落,解开裤子开始小解。哗哗的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秦沐歌屏住呼吸,眼神锐利如鹰。就在那仓丁系裤子的瞬间,他腰间悬挂的一串钥匙随着动作晃荡了一下,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借着灯笼微弱的光,秦沐歌清晰地看到,那钥匙串上,除了几把常见的铜钥匙,还挂着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巧的桃木平安符。

那平安符的样式…她似乎在王府灯油案主犯李贵招供的、描述“胡三爷”的细节中听到过!李贵曾提到,“胡三爷”每次出现,腰间似乎也挂着一个类似的桃木符!

是巧合?还是…联络信物?

那仓丁系好裤子,打着酒嗝,提着灯笼,又摇摇晃晃地往回走,方向正是仓吏值房。

“王妃?”暗卫低声询问,眼神示意是否要拿下此人。

“不,”秦沐歌果断摇头,“小卒子而已,抓了只会打草惊蛇。跟着他,看他回哪里!留意与他接触的人,特别是身上有没有类似的气味或物件!”她将收集到的泥土和碎屑样本交给暗卫,“你继续在此处探查,看能否找到更多线索,特别是脚印的去向。我去与墨夜汇合。”

两人立刻分头行动。秦沐歌借着盐垛的掩护,如同灵猫般潜向仓吏值房方向。

值房位于仓场西侧,是一排低矮的砖房。此时只有最东头的一间还亮着昏黄的灯光,纸窗上印着两个晃动的人影,隐约传出低低的交谈声。

秦沐歌悄然贴近窗根下。里面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谄媚的声音:

“…赵爷,您放心,都按‘上面’吩咐的办妥了。‘货’走得干干净净,尾巴也扫了,保管谁也查不出问题。就是…就是这守仓的弟兄们心里不踏实啊,金砂关那边打得凶,万一…”

“闭嘴!”另一个粗哑的声音不耐烦地打断他,带着浓重的鼻音,“怕什么?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守好你们的嘴,该吃吃该喝喝,装聋作哑,少不了你们的好处!‘上面’说了,这阵风头过去,每人再加这个数!”似乎比划了一个手势。

“哎哟!谢赵爷!谢‘上面’恩典!”谄媚的声音立刻充满惊喜。

“嗯。对了,老吴呢?怎么没见他?”

“嗨,那老东西,灌了几口黄汤,早睡死过去了!雷打不醒!”

“哼,没用的东西…行了,我走了。记住,机灵点!”

接着是椅子挪动和脚步声。

秦沐歌立刻闪身躲到屋角的暗影里。只见值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管事模样绸缎短褂的男人走了出来,腰间鼓鼓囊囊,似乎揣着东西。他警惕地左右看了看,快步朝仓场北侧的一个小角门走去。此人正是刚才在值房里被称作“赵爷”的人!

秦沐歌正要跟上,值房的门又开了,先前那个谄媚声音的主人——一个尖嘴猴腮的账房先生模样的人探出头来,对着“赵爷”的背影点头哈腰,直到人走远了才缩回去,吹熄了灯。

秦沐歌稍一权衡,果断放弃追踪账房,身形一闪,悄无声息地缀上那个“赵爷”。此人行迹鬼祟,且明显是负责传递指令的中间人,价值更大!

“赵爷”显然对仓场路径极为熟悉,七拐八绕,避开了仅有的几个巡逻点,很快来到北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堆满废弃麻袋和杂物的角落。这里有一个被杂物半掩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破旧小门。他掏出钥匙打开门锁,闪身钻了出去。

秦沐歌紧随其后,如影随形。门外是一条狭窄肮脏的背街小巷,弥漫着垃圾的腐臭味。“赵爷”出了门,明显放松下来,不再刻意隐藏行迹,哼着小曲,大摇大摆地朝巷子口走去。

秦沐歌正要跟上,身后盐仓方向,靠近河岸的“丙字三号”区域,突然传来一声极其短促、压抑的闷哼,随即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糟了!留守探查的暗卫出事了!

秦沐歌心头猛地一沉!她看了一眼即将走出巷口的“赵爷”,又看了一眼盐仓方向。追踪重要线索和保护同伴的安危在她脑中激烈交锋。仅仅一瞬,她便做出了决断。她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特制的小竹筒,拔掉塞子,对准“赵爷”的背影,用力一吹!

一道微不可察的、带着奇异甜腥味的淡紫色烟雾,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射向“赵爷”的后颈。这是她根据“百日醉”的迷幻特性改良的追踪香,无色无味,但沾染上后,三日内会散发出一种只有经过特殊训练的猎犬或嗅觉极其敏锐的人(如明明)才能分辨的独特气味。

“赵爷”毫无察觉,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秦沐歌毫不犹豫,转身如同离弦之箭,以最快的速度冲回盐仓区“丙字三号”盐垛!

眼前的景象让她瞳孔骤缩。留守的那名暗卫倒在地上,双目紧闭,生死不知。他身旁,站着一个身材矮壮、穿着仓丁号衣的汉子,手里提着一根沾血的粗木棒,正一脸狰狞地俯身去搜暗卫的身!显然,这暗卫在仔细探查脚印或气味时,被这个潜伏在附近的仓丁偷袭了!

“找死!”秦沐歌怒叱一声,身形如电,直扑那行凶的仓丁!她手中已扣住三根淬了麻药的牛毛细针!

那仓丁闻声大惊,猛地抬头,见一道黑影扑来,反应也算迅速,怪叫一声,抡起木棒就砸!但他那点粗浅功夫在秦沐歌面前如同儿戏。秦沐歌身形微侧,轻易避开势大力沉却笨拙的一击,左手如穿花拂柳,瞬间扣住他持棒的手腕脉门,用力一捏!

“啊!”仓丁惨叫一声,手腕剧痛酸麻,木棒脱手落地。

与此同时,秦沐歌右手三根细针闪电般刺入他颈侧和肩井穴!那仓丁浑身一僵,眼中惊骇之色未退,便如同烂泥般瘫软下去,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失去了知觉。

秦沐歌立刻俯身查看倒地的暗卫。还好!呼吸心跳尚存,只是后脑被重击,肿起一个大包,暂时昏迷。她迅速取出金针,刺入他几处要穴护住心脉,又喂下一粒护心丹。

做完这些,她警惕地扫视四周。刚才的打斗虽然短暂,但仓丁的惨叫在寂静的夜里还是传了出去。远处已有零星的呼喝声和脚步声朝这边赶来!

此地不宜久留!

秦沐歌当机立断,背起昏迷的暗卫,如同背负无物,身形依旧迅捷。她瞥了一眼地上昏迷的仓丁和那根染血的木棒,没有停留,迅速按原路撤退。经过“丙字三号”盐垛时,她眼尖地发现,在刚才打斗的混乱中,盐垛底部散落的杂物堆里,似乎露出了一角没被完全掩埋的油纸!那油纸的质地和颜色…与她之前收集碎屑样本的油纸极其相似!

她脚步不停,左手凌空一抓,一股巧劲带起一阵微风,将那角油纸从杂物下卷了出来,顺势抄入袖中。动作行云流水,毫无迟滞。

当她背着人,如同鬼魅般从东侧角门闪出官仓,重新没入杨树林时,仓场内才响起杂乱的呼喊和灯笼的光影。

“墨夜!”秦沐歌低声呼唤。

树林深处,墨夜的身影立刻显现。他看到秦沐歌背上的同伴和凝重的神色,眼中杀意一闪:“王妃?”

“此地有高手潜伏,我们的人被偷袭了。得手了些线索,但此地已暴露,立刻撤!”秦沐歌语速极快。

墨夜二话不说,上前接过昏迷的同伴,扛在肩上,如同无物。四人汇合,迅速隐入更深的黑暗,沿着来路疾退。

直到远离官仓数里,确认无人追踪,他们才在一片河湾的芦苇荡里停下稍作喘息。

秦沐歌立刻为受伤的暗卫仔细检查伤势,重新处理伤口。墨夜则警惕地警戒四周。

“王妃,属下无能…”受伤的暗卫悠悠转醒,看到秦沐歌,挣扎着想行礼请罪。

“不必自责,是敌人太狡猾。”秦沐歌按住他,沉声道,“说说怎么回事?”

“属下…属下在盐垛旁一处凹陷的湿泥地里,发现了一组很清晰的脚印,比之前看到的都深,似乎搬运过重物。属下正想仔细分辨脚印上的气味,就感觉脑后生风…来不及反应就…”暗卫羞愧道。

“脚印…搬运重物…”秦沐歌若有所思。她拿出袖中那角匆忙卷来的油纸。借着黯淡的星光,油纸展开,上面还沾着一些深褐色的碎屑和湿泥,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咸腥和土腥气,以及…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属于“百日醉”引子的甜腻焦糊感!

而在这驳杂的气味深处,秦沐歌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之前未曾留意、此刻却异常清晰的——淡淡的松脂燃烧后的烟熏气!这气味很特别,并非普通的松木燃烧,更像是某种特制的、带着药味的驱虫或祭祀用松香!

“松香气…”秦沐歌喃喃自语,眼中精光闪烁。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河湾的寂静。一名留在外围接应的王府暗卫飞马而来,脸上带着一丝焦急和庆幸,看到秦沐歌等人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王妃!府中急信!是叶姑娘让飞鸽传来的!”暗卫翻身下马,呈上一个细小的铜管。

秦沐歌心头一跳,立刻接过打开。叶轻雪娟秀的字迹跃然纸上,带着一丝奇异的激动:

“姐姐!速归!明明…明明他嗅出了新东西!在你带回来的盐泥样本里,他说除了坏味道、土味、铁锈味,还有一种很特别的‘庙里烧的松树油’的味道!他说很淡,但就是有!他还说…这味道,他好像在府里以前点过的一种驱蚊香里闻到过一点点…我们正在查!”

松树油!庙里烧的松树油!

秦沐歌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油纸和信笺!

王府!柳林渡官仓!松香气!

所有线索瞬间串联起来!投毒者的身份,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