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3章 银板试盐踪 稚子嗅玄机(1/1)
景和二十八年,三月十八。
镇北王府后院的药房内,灯火彻夜未熄,空气中弥漫着矿石粉末、熔炼金属与浓烈药液混合的奇异气息,盖过了庭院中迟开的玉兰幽香。
秦沐歌伏在宽大的紫檀木桌案前,眼底布满血丝,神情却异常专注。她左手稳持特制的小铁钳,夹着那块黝黑温润、布满银色星点的陨铁薄片,右手则持着一柄细如毫发的金刚石刻刀,在油灯跳跃的火光下,屏息凝神地在那光滑如镜的陨铁表面,刻划着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螺旋纹路。桌案上散落着研磨成粉的孔雀石、青金石、朱砂等各种矿物,以及十几种颜色各异的药液瓷瓶。
在她身旁,大病初愈的明明(萧云昭)裹着一件厚实的小斗篷,安静地坐在铺了厚厚软垫的圈椅里。他小脸依旧没什么血色,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黑葡萄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娘亲手中那块奇异的“石头”,充满了好奇。叶轻雪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护着小火炉上咕嘟冒泡的药罐,里面熬煮着最后一道给明明和曦曦巩固元气的汤药,同时留意着姐姐这边。
“娘亲,”明明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这块黑黑的石头,真的能抓住坏东西的味道吗?像昭儿的鼻子一样?” 他对自己病中能嗅出药里异常气味的事情,既有些得意,又带着孩童的困惑。
秦沐歌没有立刻回答,直到完成最后一笔极其精细的刻纹,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放下工具。她揉了揉酸胀的眉心,拿起旁边一块湿润的细棉布,仔细擦去陨铁表面的浮尘和刻痕碎屑。在灯光的映照下,那些螺旋刻纹仿佛活了过来,隐隐流转着微光。
“娘亲希望它能。”秦沐歌的声音带着疲惫,却透着一丝期待。她拿起一个琉璃滴管,吸取了少量乳白色的、用多种矿物粉和吸附性药液调配的混合药液,极其小心地滴在陨铁刻纹的中心。药液如同拥有生命般,顺着螺旋纹路迅速而均匀地蔓延开,直至覆盖整个陨铁薄片表面,形成一层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乳白色膜层。
她将这块精心处理过的陨铁片,与之前那块普通的、仅靠表面吸附药液的“验毒银板”(此刻更像灰板)并排放在一起。然后,取出一小撮从王府灯油案中缴获的、作为“百日醉”引子的淡红色粉末。
“昭儿,看好了。”秦沐歌对儿子说,同时用银针尖挑起极其微量的淡红粉末,分别撒在两块板子的边缘。
明明立刻睁大了眼睛,屏住呼吸。叶轻雪也停下了搅动药罐的动作,紧张地望过来。
时间仿佛被拉长。数息之后,普通灰板上的淡红粉末毫无变化。而那块陨铁板上的粉末周围,却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那层覆盖其上的乳白色药膜,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晕染开一圈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淡金色涟漪!那涟漪的形状,赫然与之前“百日醉”毒痕显现的蛛网状纹路极其相似,只是更加规整、凝练!
“成了!”叶轻雪惊喜地低呼出声。
秦沐歌眼中也爆发出明亮的光彩,连日来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这陨铁本身的奇异吸附力,结合精密刻纹引导药液均匀分布,再辅以改良的药液配方,终于大幅提升了“验毒银板”的灵敏度和显影稳定性!
“娘亲好厉害!”明明虽然不太懂原理,但看到那神奇的金色涟漪,小脸上也满是崇拜和兴奋。
就在这时,墨夜沉稳的身影出现在药房门口。他左手托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盒,右手则拿着一卷带泥的竹筒。
“王妃,”墨夜声音低沉,“刚到的。西边金砂关八百里加急军报,以及…赵锋将军从黑水渡秘密送来的东西。”他将油布方盒和竹筒军报一同呈上。
秦沐歌心头一紧,先接过那卷还带着风尘和淡淡血腥气的竹筒军报。展开萧璟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
“沐歌吾妻:
金砂关初战已毕,赫连枭攻势凶猛,然我关城坚固,将士用命,已挫其前锋锐气,斩首三千余。然敌以‘盐路投毒’为由,煽动其军民,士气颇盛。为夫已遣精锐斥候小队,由‘灰隼’率领,沿官盐运输路线反向探查,务必寻得敌嫁祸之铁证!另,阿史那云密信已至,证实西凉军中确有宁逆使者活动,名‘胡先生’,左手小指残缺,与李贵所供吻合!此獠狡诈,恐为刘三化名。王府万务警惕!吾安,妻勿忧。
夫 璟 手书
景和二十八年三月十七亥时 于金砂关”
左手小指残缺的“胡先生”在敌营!宁王势力果然与西凉勾结!秦沐歌心中怒火翻腾,但看到萧璟无恙且已展开反击,又略感宽慰。她放下军报,目光投向那个油布包裹的方盒。
解开层层油布,里面是一个密封的锡盒。打开锡盒,一股浓烈刺鼻的咸腥味扑面而来。盒内整齐码放着几块大小不一的灰白色岩盐粗矿,以及几包用油纸封好的、雪白细腻的精制官盐。每块盐矿和盐包上都贴着标签,注明了采集地点和时间——正是从黑水渡附近几处重要盐井和官仓中秘密取样而来!这是赵锋应萧璟之命,冒着风险送来的关键物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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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将军派人潜行数百里,避开西凉游骑,才将此物送达。”墨夜补充道,语气中带着对同袍的敬意。
“辛苦赵将军了。”秦沐歌郑重道。她立刻戴上特制的细棉手套,拿起一块岩盐粗矿,又打开一包精制官盐,仔细查看。肉眼看去,无论是粗矿还是细盐,都色泽正常,毫无异状。
“姐姐,让我试试!”叶轻雪跃跃欲试,拿起那块普通的验毒灰板,小心翼翼地刮取了一点精制官盐的粉末放在板子上,滴上显影液。等了半晌,灰板毫无反应。
秦沐歌没有说话,她取过那块刚刚完成的陨铁新板。乳白色的药膜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用一根全新的银针,极其小心地,从不同的盐矿和盐包中,分别刮取了微量的粉末样本,轻轻放置在陨铁板的不同区域。
药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炉火上药罐咕嘟的轻响。明明也屏住了呼吸,黑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娘亲手中那块神奇的黑石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当秦沐歌将取自黑水渡下游“柳林渡”官仓的一小撮精制官盐粉末放置上去时,异变陡生!
只见那粉末周围的乳白色药膜,如同被投入石子的静水,极其清晰地晕染开一圈淡金色的涟漪!那涟漪迅速扩散,边缘勾勒出细密如蛛网的纹路,与之前“百日醉”毒痕显现的形态高度相似,只是颜色稍浅!
“这里!”叶轻雪失声叫道,指着那清晰的金色纹路。
秦沐歌眼神锐利如鹰,又迅速将其余几处样本一一测试。只有这取自“柳林渡”官仓的官盐样本,在陨铁板上显出了清晰的金色毒痕!其余盐矿和来自其他官仓的盐样,均无反应!
“毒源就在柳林渡官仓!”秦沐歌斩钉截铁。宁王的人,果然在盐路上做了手脚,而且极其狡猾地选择了靠近边境、便于嫁祸的柳林渡仓!
“可是姐姐,”叶轻雪疑惑道,“这毒痕…似乎和‘百日醉’不完全一样?颜色浅些,纹路也好像…更松散一点?”她作为医者,观察力同样敏锐。
秦沐歌凑近细看,确实如此。这盐中残留的毒素痕迹,与纯粹的“百日醉”引子粉末相比,显得稀薄、分散,像是被大量盐分稀释或产生了一些变化。她心中了然:“盐本身有吸附和中和作用,且长途运输,暴露于空气中,毒素必然有所挥发和变化。但这独特的淡金蛛网状显影,足以证明是同源之毒!这就是赫连枭所谓的‘证据’!也是我们洗刷污名、反击敌人的铁证!”
她立刻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飞快地写下一封短信,盖上自己的私印:“墨夜!立刻安排最可靠的信使,携带此信和这块显影的陨铁板,以最快的速度送往金砂关,交予王爷!信中写明测试结果及柳林渡官仓的疑点!让王爷心中有数,可据此与赫连枭周旋,甚至反戈一击!”
“属下遵命!”墨夜双手接过信和用特制油布小心包裹好的陨铁板,转身大步离去,行动间带着雷厉风行的杀伐之气。
送走墨夜,秦沐歌并未停歇。她看着桌上那块显影的陨铁板,柳林渡官仓的名字在她脑中盘旋。敌人既然能在守卫森严的官仓下毒,必有内应,且手法隐秘。仅仅找到毒源还不够,必须揪出内鬼,斩断这只黑手,才能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
她目光扫过桌案上的盐样,最终落在那块来自柳林渡、显影出毒痕的精盐上。一个念头闪过。
“轻雪,把这块盐,还有之前搜出的‘百日醉’引子粉末,各取一小点,用温水化开。”秦沐歌吩咐道。
叶轻雪依言照办,很快,两小碗无色的盐水溶液放在秦沐歌面前。
秦沐歌端起那碗化有“百日醉”引子的水,凑近鼻端仔细嗅闻。那股独特的、混合着甜腻与焦糊的气息依旧存在,只是被水稀释得极其微弱。
接着,她端起那碗柳林渡的盐溶液。浓烈的咸腥味是主调。她闭目凝神,调动全部感官去分辨。
一次…两次…三次…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一丝极其极其微弱、几乎被咸味完全吞噬的、带着铁锈和枯花蕊的气息,如同游丝般钻入鼻腔!与“百日醉”引子的气息同源,却更加稀薄、驳杂!
“明明,”秦沐歌放下碗,忽然看向儿子,眼神带着一丝期冀和探究,“你过来闻闻这两碗水,告诉娘亲,能闻到什么特别的味道吗?”
明明立刻从椅子上滑下来,迈着小步走到桌边。他学着娘亲的样子,先凑近那碗“百日醉”引子溶液,小鼻子用力吸了吸,小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唔…好难闻…有点甜甜的,又有点糊糊的,像…像烧焦的蝴蝶翅膀泡了水!”他的描述依旧带着孩童的稚气,却异常精准地抓住了特征。
接着,他又去闻那碗柳林渡的盐溶液。这一次,他闻了很久,小鼻子几乎贴到了碗边,眉头越皱越紧,似乎在努力分辨那浓烈咸味下掩盖的东西。
“好咸…”他嘟囔了一句,又使劲吸了吸,小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咸味下面…好像…好像藏了一点点…一点点刚才那个坏味道?特别特别淡…像…像风吹过来的…还有…还有一点点…土腥味?还有…嗯…一点点…铁锈味?”他不太确定地抬头看向秦沐歌。
秦沐歌和叶轻雪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明明不仅再次捕捉到了那极其微量的同源毒素气息,甚至还分辨出了盐水中混杂的、可能是运输沾染的普通土腥和铁锈味!这份嗅觉的敏锐和分辨力,简直超乎想象!
“昭儿真棒!”秦沐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头,肯定了儿子的发现。她心中豁然开朗:柳林渡官仓的盐中,毒素不仅被稀释,还混杂了其他运输或储存过程中沾染的驳杂气息,使得其“气味特征”比纯粹的“百日醉”引子更为复杂。但这恰恰可能成为追踪内鬼的独特线索!投毒者接触毒物、再将其混入盐仓,其身上、工具上,必然也会沾染这种复合的、独特的“盐毒”气息!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脑中迅速成型。
“轻雪,你留在府中,照看好昭儿和曦曦。按方服药,固本培元。”秦沐歌语速加快,带着决断,“另外,准备几套不起眼的行商衣物。墨夜回来后,让他挑几个绝对可靠、身手利落又擅长追踪气味的暗卫。”
“姐姐,你要亲自去柳林渡?”叶轻雪立刻猜到了她的意图,担忧道,“太危险了!那里靠近边境,现在又战事刚起…”
“正因为战事刚起,对方才可能疏于防备,或留下更多痕迹!我必须去!”秦沐歌眼神坚定,“带着我们新制的银板,还有昭儿指出的气味线索!这是揪出内鬼、彻底洗刷污名、甚至反制西凉的最佳时机!王府这边,有你和墨夜坐镇,我放心。”
她看向明明,儿子清澈的眼睛里映着她的身影。“明明,”她蹲下身,认真地看着儿子,“娘亲要去抓那些在盐里放坏东西的人。你在家要听小姨的话,乖乖吃药,帮娘亲保护好妹妹,好吗?”
明明虽然不太明白具体危险,但能感受到娘亲话语中的郑重。他用力地点点头,小脸绷得紧紧的:“嗯!昭儿听话!娘亲要小心!把坏人都抓起来!”
暮色再次降临,镇北王府笼罩在一种外松内紧的氛围中。西暖阁里,药香弥漫,明明和曦曦在叶轻雪的看护下沉沉睡去。而前院马厩旁,几匹驮着“货物”的健马已备好鞍鞯。秦沐歌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靛蓝色棉布男装,头发用布巾包起,脸上也做了简单的修饰,掩去了几分绝色,多了几分风尘仆仆的行商气质。
墨夜无声地出现在她身侧,同样换上了不起眼的伙计装扮,那只废了的右臂巧妙地掩在宽大的袖子里,左手却下意识地按在腰间隐藏的短刃上。他身后跟着两名气息沉稳、眼神锐利的青年,是暗卫中追踪的好手。
“王妃,都准备好了。城西老杨头茶棚那边也有消息传来,那哑巴伙计今天傍晚收到一个空竹筒,已送往城外十里坡的土地庙。”墨夜低声道。
“空竹筒…是新的指令,还是故布疑阵?”秦沐歌眼神微凝,“分一队人盯紧十里坡土地庙,看看谁去取。我们按原计划,目标——柳林渡官仓!”
她翻身上马,动作利落。最后望了一眼王府深处亮着温暖灯光的西暖阁方向,那里有她的一双儿女。
“出发!”她轻叱一声,一夹马腹。几匹驮马在暗卫的驱赶下,混入渐浓的夜色,向着西南方柳林渡的方向疾驰而去。晚风带着北境初春的寒意,吹动她的衣袂,也吹散了庭院中最后一缕玉兰残香。新的战场,在盐仓的阴影与边境的烽烟之间,悄然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