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2章 盐路藏毒踪 稚子试药方(1/1)
景和二十八年,三月十五。
镇北王府西暖阁内,弥漫着纯粹而清苦的药香。窗外春光正好,几株晚开的玉兰在微风中抖落几片洁白的花瓣,悄然无声。
经过三日不眠不休的精心照料和彻底隔绝了隐患的环境,明明和曦曦的状况终于稳定下来。高热尽退,脉象渐趋平稳,虽然小脸依旧苍白,精神也有些恹恹的,但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已重新凝聚。尤其明明,他仿佛从那场高热中汲取了一丝异于常人的敏锐,虽然身体虚弱,眼神却格外清亮。
秦沐歌端着刚熬好的药膳羹,用小银勺一点点喂给靠在软枕上的明明。羹汤里加了益气养阴的沙参、玉竹和碾碎的淮山,滋味清甜温润。
“娘亲,”明明咽下一口羹汤,黑葡萄似的眼睛望着秦沐歌眼下深重的青影,小手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昭儿好多了,娘亲去睡一会儿吧。”他声音软糯,带着病后的虚弱,却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懂事。
秦沐歌心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这几日,她既要彻夜守护两个孩子,调配汤药,又要应对王府内外的暗流涌动,心力交瘁。儿子的这份体贴,像暖流注入她疲惫的心田。
“娘亲不累,”她压下喉间的哽咽,用帕子拭去明明嘴角的汤渍,柔声道,“看着昭儿和曦曦好起来,娘亲比什么都高兴。”她目光转向旁边小床上,曦曦正被叶轻雪哄着喝药,小眉头皱成一团,但很乖地没有哭闹。
就在这时,墨夜沉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但眼神锐利,行动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左手托着一个不大的包袱,向秦沐歌微微颔首:“王妃,有结果了。”
秦沐歌眼神一凝,将药碗递给旁边的丫鬟,示意墨夜进来。叶轻雪也抱着喝完药的曦曦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关切。
墨夜将包袱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几个油纸包,分别包着一些粉末状的东西:一包是王府药库封存的、未使用过的安神灯油粉末;一包是从负责采买灯油和香料的管事李贵房中暗格里搜出的、同样未使用的灯油粉末;还有一包,则是从李贵贴身衣物夹层里发现的、一种极其细腻的淡红色粉末,颜色鲜亮,在光线下泛着微弱的金属光泽。
“李贵呢?”秦沐歌的声音冷了下来。
“属下已将其秘密拘押在地牢暗室,由心腹看守。他起初抵死不认,只道是寻常花末香料。直到属下将搜出的淡红粉末与他房中的灯油粉末混合,再用王妃给的显影液滴上少许,放在火上微微烘烤…”墨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色,“那粉末遇热,竟缓缓融入了灯油粉中,且散发出极其微弱、却与‘百日醉’毒痕相似的甜腻焦糊气!李贵当场瘫软,但依旧咬紧牙关,不肯招供幕后主使,只反复说‘不知情’、‘被人利用’。”
秦沐歌拿起那包淡红色粉末,用小指甲挑起一点,放在鼻端仔细嗅闻。那味道极其细微,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铁锈又似某种干枯花蕊的气息。她立刻取出验毒银板,小心翼翼地将粉末撒了一点点上去,然后滴上特制的显影液。
几人屏息凝视。片刻之后,银板上那细微的淡红色粉末周围,极其缓慢地、如同蛛网般蔓延开一丝淡金色的纹路!与之前灯油和酥酪中毒痕显现的纹路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更浅淡!
“就是它!”叶轻雪低呼出声,眼中满是怒火,“这淡红粉末就是‘百日醉’的引子!混入灯油,遇热挥发,无声无息地害人!”
“李贵…”秦沐歌放下银板,眼神冰冷如霜,“他是王府的老人了,家生子,父母妻儿都在府中当差。对方能收买他,要么是捏住了他致命的把柄,要么就是开出了他无法拒绝、且能保证他家人后路的价码。”她看向墨夜,“继续审!不必用重刑,攻心为上。告诉他,王府待他一家不薄,若他执迷不悟,不仅他自己死路一条,他全家老小的性命和前程,都将断送在这包粉末上!若他肯招出幕后指使和联络方式,我可保他家人平安离开北境,隐姓埋名度日。”
“是!”墨夜领命,眼中寒光一闪。对付这种有家室牵绊的内鬼,攻心往往比酷刑更有效。
“另外,”秦沐歌补充道,“派人暗中盯着李贵的家人,但不要惊扰。或许,能顺藤摸瓜。”她不相信对方会只安排李贵这一条线。
“属下明白。”墨夜应下,带着那包关键的粉末证据,无声退下,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
墨夜刚离开不久,王府总管李忠便捧着一封厚厚的、带着旅途风尘的信件,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久违的喜色:“王妃!药王谷陆先生的信!还有…东西到了!”
秦沐歌精神一振,连忙接过信拆开。陆明远的字迹一如既往的温润平和,却透着关切与效率:
“沐歌师妹如晤:
惊闻王府变故,昭儿曦曦险遭毒手,愚兄忧心如焚,恨不能立至!‘百日醉’阴毒,百年石菖蒲确为关键。谷中药库幸有珍藏一株,乃先师叶衡早年于南疆瘴林深处偶得,根须完整,年份足百二十载有余,药性纯正。已以寒玉匣封存,由心腹弟子快马加急护送北上。随信附上详细炮制、煎煮之法及药性相佐相畏之解,师妹务必仔细斟酌用量。另,师妹所提‘验毒银板’之构想,愚兄深以为然。近日偶得一块天外陨铁,其质特异,似有吸附奇效,已一并随药送来,或可助师妹完善此器。盼甥儿甥女早日康复,师妹亦当珍重玉体。谷中诸事安好,勿念。
愚兄 明远 手书
景和二十八年三月十三 于药王谷”
随信送来的,是一个尺许长的寒玉匣和一个巴掌大的黑沉沉的铁盒。秦沐歌打开寒玉匣,一股清冽醒脑的独特药香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室内的苦药味。匣内躺着一株根茎虬结粗壮、沾着湿润泥土的植物,表皮呈深褐色,根须细密如网,顶端还带着几片翠绿欲滴的细长叶片,正是年份十足的野生百年石菖蒲!其药气之精纯浓郁,远非寻常药材可比。
再看那黑沉沉的铁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块巴掌大小、厚约半寸的金属片。其色黝黑,入手却并不沉重,反而有一种奇异的温润感,表面布满了天然的、如同星辰般的银色斑点,正是陆明远提及的陨铁。
秦沐歌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希望。陆明远不仅送来了救命的药,更理解并支持着她对抗暗中毒手的武器研发!
“太好了!姐姐!”叶轻雪也激动不已,看着那株生机勃勃的石菖蒲,仿佛看到了两个孩子彻底康复的希望,“陆师兄真是及时雨!我这就去按方炮制!”
“不急,”秦沐歌压下激动,仔细看着陆明远附上的炮制说明,“此药珍贵,炮制火候差之毫厘,药效便可能谬以千里。需取清晨无根水浸泡三个时辰,再以文火隔水蒸透,取其根芯入药…轻雪,你亲自去办,容不得半点差错。”她将炮制方法和陆明远写的药性详解郑重交给叶轻雪。
“姐姐放心!”叶轻雪接过,如同捧着无价之宝,立刻去准备了。
秦沐歌则拿起那块陨铁,指尖感受着那奇特的温润与隐约的吸附力,眼中闪烁着医者与发明者的光芒。验毒银板的构想,源于对抗“百日醉”的迫切需求。普通的银器局限性太大,而这块天外之物,或许就是突破的关键!她立刻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开始构思如何利用这块陨铁的特性,结合矿物粉末和药液,打造出能更灵敏、更广泛识别毒物的器具。
时间在忙碌与希望中悄然流逝。傍晚时分,墨夜再次带来了地牢的消息。
“王妃,李贵招了。”墨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他承认,大约一个月前,他嗜赌的弟弟在京城欠下巨债,被赌坊扣下,扬言三日不还钱便断手断脚。一个自称‘胡三爷’的人找到他,替他弟弟还清了赌债,还额外给了他一大笔金子,条件是让他将一包‘特制的香料’混入王府日常采买的灯油原料中。那‘胡三爷’每次联络都神出鬼没,只通过城西‘老杨头’茶棚的哑巴伙计传递消息。李贵说,他从未见过‘胡三爷’真容,只记得那人左手小指缺了一截。”
“胡三爷…左手小指残缺…”秦沐歌眼神锐利如刀,立刻联想到萧瑜密信中提到的,内务府副手王禄的旧识——宁王昔日门客刘三!传闻刘三早年与人斗殴,左手小指被斩断!
宁王!果然是宁王萧承烨这条毒蛇在幕后操控!从江南贡品投毒到王府灯油下药,环环相扣,歹毒至极!目标直指她的孩子,要让她和萧璟心神大乱!
“城西老杨头茶棚…”秦沐歌沉吟片刻,眼中寒光闪烁,“墨夜,安排我们的人,扮作贩夫走卒,盯死那个茶棚和哑巴伙计!记住,只盯不抓,放长线!我要知道,这‘胡三爷’或者他背后的人,下一步想做什么,和谁联络!”
“是!”墨夜领命,随即又道,“还有一事。李贵提到,那‘胡三爷’最后一次给他粉末时,曾无意间抱怨了一句,说‘南边盐路上的货也被那些蠢货弄得不太平,还得老子操心’。”
“盐路?”秦沐歌心头猛地一跳!盐铁官营,盐路乃国之命脉!宁王余党,竟敢在盐路上动手脚?!联想到萧瑜信中提及的江南贡品源头“锦绣阁”与北地商路有染…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宁王、北燕,是否正在通过盐路,向大庆腹地输送不仅仅是毒药,还有…更致命的威胁?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一只羽翼漆黑、带着北境风沙气息的信鸽,如同利箭般穿透暮色,准确地落在了王府的信房窗台。信筒上,是萧璟的专属暗记,标记着代表最高紧急程度的血红色!
秦沐歌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她快步走到外间,亲自解下信筒,展开带着萧璟凌厉笔迹的薄纸。信很短,却字字如惊雷:
“沐歌吾妻:
急报!西凉赫连枭以‘盐路投毒,戕害其商旅’为名,悍然撕毁互市之约,发兵五万,猛攻我西线‘金砂关’!其檄文直指我大庆蓄意投毒,断其盐路,欲置西凉于死地!边关告急!为夫已亲赴金砂关坐镇。盐路投毒一事,恐为宁逆与赫连枭勾结之毒计,意在嫁祸,挑起战端!王府务必严加戒备,恐有细作趁乱生事!吾安,勿念,唯忧妻儿。
夫 璟 手书
景和二十八年三月十五酉时 于金砂关飞鸽”
信纸在秦沐歌手中微微颤抖。西凉果然动手了!而且是以如此卑劣的借口!盐路投毒…原来宁王和北燕在江南贡品中下毒,不仅仅是为了祸乱京城、谋害她的孩子,更是为了栽赃嫁祸,给西凉王赫连枭一个撕毁和约、悍然入侵的“正当”理由!
好一个一石数鸟的毒计!既搅乱了大庆后方,又挑起了边境战火,宁王和北燕便可坐收渔利!
金砂关…那是西境最重要的门户之一!萧璟亲赴前线…秦沐歌的心紧紧揪起。纵然知道丈夫身经百战,但刀剑无眼,烽火无情…
“娘亲?”明明不知何时被丫鬟扶着,悄悄走到了门边。他大病初愈,小身子还有些摇晃,但那双清澈的眼睛却担忧地望着秦沐歌苍白的脸色和紧握信纸的手,“是爹爹的信吗?爹爹…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秦沐歌迅速将眼中的忧色压下,转身走到明明身边,蹲下身将他揽入怀中,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爹爹没事。只是西边有些不听话的人闹事,爹爹要去教训他们一下。明明别担心。”
她抱着儿子温热的小身体,感受着那份依赖和信任,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被强行压下。敌人想让她乱?她偏要稳住!孩子需要她,王府需要她,北境的将士…更需要她这个能稳定后方、提供支援的军医统帅!
“轻雪!”秦沐歌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带着一种战前的肃杀,“石菖蒲炮制得如何了?”
“已按陆师兄之法蒸透,根芯已取出,正在阴凉处晾干水汽,今夜子时便可入药煎煮!”叶轻雪从隔壁药房探出头,脸上带着忙碌的红晕,眼神却异常坚定。
“好!”秦沐歌点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块黝黑的陨铁上,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准备工具!我要连夜试制‘验毒银板’!盐路投毒是真是假,西凉人的指控是诬陷还是确有其事,必须尽快查清!这,或许就是破局的关键!” 她不仅要救自己的孩子,更要为远在边关浴血的丈夫,撕开敌人这层嫁祸的毒网!
暮色彻底笼罩了北境大地,镇北王府内灯火通明。药香、铁器打磨声、以及一种大战将至的紧绷气氛,在春夜的空气中无声弥漫。明明依偎在娘亲身边,看着她在灯下专注地研磨矿石粉末、调配药液、小心翼翼地测试那块奇异陨铁的反应,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仿佛暂时忘却了身体的虚弱和恐惧。窗外的玉兰树影婆娑,暗夜里,墨夜安排的人手,如同无声的幽灵,悄然潜向城西的老杨头茶棚。西境金砂关的烽火,已然点燃,而一场围绕着盐路、毒计与全新验毒武器的无声战争,也在这王府的灯火下,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