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铁岭血火录(1/1)

铁岭卫的雪,走得比往年更晚。崇祯十七年的五月初,整个辽东平原还被厚厚的雪毯覆盖,天地间唯余一片刺目的白。浑河支流凡河的水面结了厚厚的冰,在惨淡的阳光下泛着青幽幽的光。河畔那座饱经沧桑的古城,此刻正笼罩在一片异样的肃杀之中。

城墙上,一队队身着蓝色棉甲、外罩锁子甲的汉军旗士兵正紧张地搬运着弹药箱。他们动作麻利,眼神中却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恐惧。每隔二十步就架设着一门红夷大炮,黑洞洞的炮口指向北方——那里,一支由汉人、生女真和哥萨克组成的混合大军,正势如破竹地向沈阳扑来。

城楼最高处,一个身量尚未长成的少年将军迎风而立。他身披一袭银白色貂裘大氅,内衬精良的荷兰板甲,腰间悬着一柄装饰华贵却明显经常使用的佩剑。寒风吹乱了他额前几缕乌黑的发丝,却吹不散他眼中那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冷峻与沉着。他——多尔博,名义上是多尔衮之子,实则是李长风与乌兰格格的骨血,今年不过十七岁,却已是清廷在辽东最后的希望。

"贝勒爷,探马回报,李贼前锋已过开原,距此不足五十里了。"一个满脸风霜的汉军旗佐领单膝跪地,声音沙哑地禀报。

多尔博没有立即回应。他微微眯起眼睛,望向北方那混沌的地平线。那里,隐约可见几缕不祥的烟柱升腾而起——那是溃败的清军焚烧粮草的信号。

"孔有德到了吗?"少年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冰。

"回贝勒爷,恭顺王已率天佑军抵达城南大营,正在架设火炮。"

"耿仲明、尚可喜呢?"

"怀顺王、智顺王的部队也已就位,正在加固东、西两翼防线。"

多尔博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这三个曾经的东江镇将领,如今的大清藩王,是他手中最重要的棋子。正是通过他们,他才得以收拢辽东残存的汉军力量,组建起这支足以与南下李军抗衡的部队。

"传令,"少年突然转身,貂裘在风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全军按萨尔浒旧例布阵。东路由耿仲明负责,依托凡河冰面设伏;西路由尚可喜统领,隐于雪林之中;中路由孔有德坐镇,正面迎敌。记住——放他们进来,再关门打狗。"

"嗻!"佐领领命而去。

多尔博独自留在城头,从怀中取出一封已经翻看得起了毛边的信笺。那是三日前从沈阳送来的密报——李长风亲率主力攻破辽阳,济尔哈朗战死,清廷已如风中残烛。他面无表情地将信笺撕得粉碎,任由纸屑随风飘散在铁岭苍茫的雪原上。

"报——!"又一个传令兵急匆匆奔上城楼,"苏泰姑娘到了!"

多尔博冷峻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波动。他快步下了城楼,在城门处见到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苏泰——多尔博从山西救回来的丫头,今年刚满十六岁,却已是关外远近闻名的美人。她身着一袭火红的狐裘,衬得肌肤如雪,一双杏眼灵动有神,顾盼间自有一段风流态度。此刻,她正指挥着随从将一车车药材运入城中,为即将到来的恶战做准备。

"你怎么来了?"多尔博快步上前,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关切与责备,"这里马上就要变成修罗场了!"

苏泰转过身,明亮的眸子里映着少年将军的身影:"铁岭若破,沈阳还能守几日?我与你血脉相连,我岂能独善其身?"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绣着并蒂莲的香囊,轻轻塞进多尔博手中,"这里面装着长生天赐福过的香料,会保佑你平安。"

多尔博握紧那尚带着少女体温的香囊,喉结滚动了一下,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叹息:"你该留在安全的地方..."

"安全?"苏泰突然笑了,那笑容如冰雪中绽放的红梅,"我祖父是莽古思,父亲是巴特尔!我们科尔沁的女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安全!"她突然凑近多尔博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少年的耳廓,"记住,你若战死,我便披甲上阵,亲手为你报仇。"

这句话如同一柄烧红的匕首,狠狠刺入多尔博的心脏。他猛地抓住苏泰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捏碎:"我不会死!你也不准死!等打退了李贼,我就向皇上请旨,娶你过门!"

苏泰没有喊痛,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少年。三年前那个在救她回沈阳的男孩,如今已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将军。她轻轻点头:"我等你。"

两人相视而立,在这战云密布的铁岭城下,在这生死未卜的离别前夕,千言万语都显得多余。最终,是急促的军号声打断了这短暂的温存。

"贝勒爷!敌军前锋已至十里外!"

多尔博深吸一口气,松开了苏泰的手:"带格格去安全的地方。"他对亲兵下令,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城墙。身后,苏泰的声音穿透寒风传来:"多尔博!我等你凯旋!"

少年将军的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他知道,这一战,不仅关系着大清国运,更关系着他能否兑现对心爱之人的承诺。

铁岭以北二十里,一支奇怪的军队正踏雪而来。走在最前面的是数百名哥萨克骑兵,他们穿着杂七杂八的皮袄和锁子甲,腰间别着短柄斧和燧发手枪,马鞍旁挂着抢来的酒囊,时不时仰头痛饮。紧随其后的是生女真重步兵,这些来自极北之地的蛮族战士身材魁梧,扛着特制的重型火绳枪,脸上刺着古老的部族图腾。队伍中央则是汉人主力军,装备着各种先进火器,推着沉重的拿破仑炮车。

统领这支混合前锋大军的,是李家军吕俊生麾下的生女真悍将达哈苏。他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身披锁子甲,外罩猩红战袍,满脸横肉中嵌着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他正用马鞭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铁岭城墙,对身旁的副将笑道:"听说守城的是多尔衮的崽子?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也敢挡老子的路?"

副将谄媚地附和:"将军神威,那乳臭未干的小子怕是已经吓得尿裤子了!"

达哈苏哈哈大笑,声如洪钟:"传令下去,加速前进!今晚咱们就在铁岭城里喝庆功酒!"

大军继续前进,很快来到了凡河冰面上。河面宽阔,冰层厚实,是绝佳的进军路线。吕俊生不疑有他,命令前锋哥萨克骑兵率先过河探路。

就在哥萨克骑兵行进至河中央时,异变陡生!

"轰!轰!轰!"

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炮声突然从河岸东侧的雪林中爆发!数十门隐蔽多时的红夷大炮同时开火,炮弹呼啸着砸向冰面!

"咔嚓——!"

厚实的冰层在炮击下瞬间裂开无数蛛网般的缝隙!哥萨克骑兵还来不及反应,脚下的冰面就轰然坍塌!数十名骑兵连人带马坠入刺骨的河水中,惨叫声此起彼伏!

"有埋伏!"达哈苏脸色大变,急忙命令部队后撤,但为时已晚。

东岸雪林中,耿仲明亲自挥动令旗,埋伏已久的汉军旗火铳手齐齐开火!密集的弹雨如同死神的镰刀,横扫河面上乱作一团的李军!与此同时,西岸雪林中也杀声震天,尚可喜率领的部队从侧翼包抄而来!

"不要乱!结阵反击!"达哈苏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试图稳住阵脚。他的生女真重火枪手确实训练有素,很快组织起反击,密集的火力暂时压制了对岸的敌军。

然而,真正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铁岭城门突然洞开,多尔博亲率一支精锐骑兵杀出!这支骑兵与众不同,人人身着荷兰式板甲,手持精良的燧发枪,正是多尔博多年精心训练的"新军"。他们如同一柄尖刀,直插李军腹地!

多尔博一马当先,手中燧发枪连连击发,每一枪都精准地撂倒一名敌军军官。他的战术极其明确——斩首!失去指挥的李军很快陷入混乱,各部之间失去配合,被清军分割包围。

战斗从午后一直持续到黄昏。凡河冰面已被鲜血染红,到处是倒毙的人马尸体。达哈苏身中三弹,被亲兵拼死救出,仓皇向北逃窜。他带来的万余大军,最终只有不到三千人侥幸生还。

当夕阳的余晖洒满战场时,多尔博勒马立于尸山血海之中,银白貂裘已被鲜血浸透。他望着北方溃逃的敌军,脸上却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深深的疲惫与凝重。

"贝勒爷,要追击吗?"一名副将请示道。

多尔博摇摇头:"打扫战场,救治伤员,加固城防。吕俊生虽败,李长风的北军主力还在后面。"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这,只是开始。"

夜幕降临,铁岭城内却灯火通明。士兵们忙着搬运伤员,清点战利品。城中心的临时医馆里,苏泰正带着沈阳来的女眷们为伤员包扎伤口。她动作娴熟,神情专注,丝毫不顾及血污弄脏了她华贵的衣裙。

多尔博站在医馆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身上的血迹已经洗净,换了一身干净的棉甲,但眼中的杀伐之气仍未散去。

苏泰似有所感,抬头望来。四目相对,少女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很快又变成了骄傲。她朝多尔博点点头,继续低头为一名重伤的汉军旗士兵喂药。

多尔博转身离开,走向城楼。他知道,这场胜利只是暂时的喘息。李长风的北军主力部队很快就会压境,那才是真正的考验。但此刻,看着城中忙碌的身影,听着伤员的呻吟与百姓的祈祷,他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责任感与决心。

铁岭,这座李成梁家族的发祥地,这座挡在沈阳之前的最后屏障,必须守住。为了大清,为了城中万千生灵,也为了那个正在医馆中救死扶伤的红色身影。

少年将军握紧了腰间的佩剑,望向北方那如墨的夜空。风雪将至,而更残酷的战斗,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