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民心在汉人那里(1/1)
铁岭城头的雪,被炮火融化了又冻结,凝结成一层暗红色的冰壳,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多尔博站在城楼垛口后,荷兰精钢打造的胸甲冰冷地贴着他的前胸,上面布满了铅弹撞击留下的凹痕和划痕。他透过弥漫的硝烟,望向城外那片被死亡笼罩的土地。
目之所及,已非昔日开阔的雪原。数不清的李军士卒,像红色的蚁群,在雪地上蠕动着,正用冻得通红的手、铁锹、甚至门板,将一筐筐冻土、碎石,还有从周边村堡拆下的梁木、砖瓦,疯狂地堆砌在离城墙不到三百步的地方。一座土石混合的、丑陋而巨大的小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像一条匍匐的恶龙,狰狞地指向铁岭的心脏。
“轰——!”
“轰隆——!”
沉闷而持续的炮击声,如同来自地狱的鼓点,从未停歇。炮弹划过铅灰色的天空,带着尖锐的死亡呼啸,不断砸在城墙上、城楼顶、甚至越过城墙落入城内。每一次爆炸,都伴随着砖石碎裂的巨响和守军压抑不住的惨呼。城墙上新添的缺口越来越多,碎石和冻土簌簌落下。多尔博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传来的震动。
“贝勒爷!小心!”亲兵猛地将他扑倒。
“轰!”
一发炮弹几乎擦着城楼飞檐掠过,狠狠砸在后方一座民居的屋顶,瞬间火光冲天,木屑与瓦砾四溅,夹杂着妇孺惊恐的哭喊。
多尔博推开亲兵,抹去溅到脸上的雪泥和不知是谁的血点,眼神更加冰冷。他看向城外那座不断“生长”的土山山顶,几门沉重的大将军炮已经就位,炮口正缓慢而精确地调整着角度,对准了城内守军集结的区域和仅存的几座粮仓!那是李军真正的杀招!一旦这座炮山完全筑成,居高临下的炮火将覆盖城内每一个角落,铁岭将再无险可守!吕俊生吸取了上次冒进的教训,用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方式,一点点磨碎铁岭的骨头。
“孔有德!”多尔博声音嘶哑地吼道。
“末将在!”孔有德顶着满头的灰土跑过来,他身上的蟒袍早已破烂不堪。
“集中所有红夷炮!给我轰!轰那个土山!就算轰不平,也要打断他们的手脚!绝不能让他们把更多的炮推上去!”多尔博指着城外,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嗻!”孔有德领命,转身对着炮位声嘶力竭地吼叫,“东面炮队!目标——敌筑土山!三发急速射!放!”
铁岭城头残存的二十余门红夷炮再次发出怒吼,沉重的炮弹呼啸着砸向那座正在堆砌的土山。土石飞溅,正在劳作的李军民夫和兵士被炸得血肉横飞。然而,李军的炮火立刻进行了更加凶猛的反击,压制城头火力。同时,更多的民夫在督战队的驱赶下,如同麻木的工蚁,前仆后继地涌上土山,填补着炮火留下的缺口。他们穿着单薄的棉衣,在严寒和死亡的夹缝中奋力挥动着工具,动作虽然有些僵硬,但那股子埋头苦干的劲头,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惊的……心甘情愿?
“贝勒爷,您看那些民夫……”尚可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他指着城外一个方向。
多尔博顺着望去。只见土山脚下,几个冻得瑟瑟发抖的老农,正合力抬起一块巨大的条石。旁边一个年轻的李军校尉,竟脱下自己身上半旧的棉袄,硬是披在其中一个老农身上,还用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似乎在说着什么鼓励的话。那老农愣了一下,随即浑浊的老眼里竟涌出泪花,更加卖力地干了起来。旁边一群运送土筐的妇人,虽然面色憔悴,但彼此搀扶,互相鼓劲,眼神里没有面对满洲兵时的恐惧和麻木,反而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坚韧?
这一幕,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多尔博的眼帘,更深深扎进了他的心底。他见过太多被鞭子驱赶着劳作的汉民,他们的眼神是空洞的,动作是机械的,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怨毒和绝望。而眼前这些人……他们疲惫,他们恐惧炮火,但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的、为李军效力的干劲,做不得假!那是……民心?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盖过了甲胄的冰冷,从多尔博的脊背窜起。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指节发白。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声音低沉而疲惫:“传令孔有德,调一队死士,入夜后袭扰土山,烧毁他们的器械!”
“嗻!”
入夜,炮火稀疏了一些,但铁岭城并未获得喘息。城内多处燃起大火,那是被精准炮击命中的粮仓和民居。刺鼻的焦糊味、伤兵痛苦的呻吟、失去家园者的哭泣,以及远处土山方向隐隐传来的、李军督促民夫夜以继日劳作的号子声,交织成一首绝望的夜曲。
多尔博没有回行辕。他靠在一段相对完好的城墙内侧,冰冷的砖石透过甲胄传来寒意。他摘下那顶沾满血污的暖帽,任由寒风拂过他汗湿的额发。连日激战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让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脸上布满了超越年龄的疲惫和沧桑。他掏出怀中那个苏泰亲手绣制的香囊,上面精巧的并蒂莲图案在昏暗的火光下有些模糊。他紧紧攥着,仿佛那是无边黑暗中的唯一温暖。
一阵熟悉的、轻而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淡淡的药草清香。苏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绕过几处燃烧的残骸,走到他身边。她明亮的眼眸里布满了血丝,脸上沾着烟灰,火红的狐裘下摆也被烧焦了一块,但她的腰杆依旧挺得笔直。
“多尔博,把药喝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
多尔博接过碗,滚烫的药汁灼烧着他的喉咙,却暖不了那颗冰冷的心。他沉默着。
苏泰挨着他坐下,目光投向城外那片在夜色中依旧有火把移动、如同巨大坟冢的土山方向。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多尔博紧绷的神经上:
“你看到了,不是吗?”她没有回头看他,“城外的那些人,那些汉民。他们不是在鞭子下干活,他们是心甘情愿在给李家军筑山,搬石头,运炮弹……甚至是在为他们拼命。”
多尔博握着药碗的手猛地一紧。
“这不是第一次了,”苏泰的声音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悲悯,“从我们进入中原,不,也许从更早开始……民心,就不在我们这边了。我们靠刀马征服了他们的土地,却从未征服过他们的心。我们把他们当奴才,当牲口,当可以随意驱策的牛马。可李家军……他们喊的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他们给田,免赋,让汉人当家作主……你告诉我,换做你是他们,你会选谁?”
她终于转过头,那双映着城下火光的杏眼,直视着多尔博深潭般的眸子,带着前所未有的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多尔博,你比谁都清楚,你的血管里,流着谁的血!你不是爱新觉罗·多尔博!你是李长风和乌兰格格的儿子!你身上有一半是汉人的血,一半是我们蒙古人的血!你为谁而战?为了那个把你当作棋子、当作最后一块挡箭牌的、早已分崩离析的满洲朝廷?为了一个注定要沉没的姓氏,在这铁岭城头流尽最后一滴血,玉石俱焚?”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更加用力:“值得吗?为了一群把你当作异类、当作工具的人?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忠’字,葬送掉自己,也葬送掉……我们的未来?”
“住口!”多尔博猛地低吼出声,像一头受伤的孤狼。他霍然站起,手中的药碗“啪”地一声摔碎在冰冷的砖地上,褐色的药汁溅湿了他的战靴。他胸膛剧烈起伏,双眼因激动和某种被刺穿的痛楚而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苏泰。
“我是大清国的和硕贝勒!我是多尔衮的儿子!”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句话,像是在说服苏泰,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那颗早已动摇的心,“我受大清养育之恩,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这是军人的本分!是爱新觉罗子孙的宿命!什么血脉?那不过是……不过是……”
他“不过是”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李长风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乌兰格格温柔又哀伤的面容,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翻腾。他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着,面向城外那片被火光照亮的、如同巨兽獠牙般的土山,留给苏泰一个冰冷而决绝的背影。夜风卷起他染血的貂裘,猎猎作响。
苏泰看着他剧烈起伏却异常孤独的背影,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带着无尽悲凉的叹息。她没有再说话,默默地站起身,收拾起地上的碎碗,转身,一步步走进城内更深沉的黑暗和哀嚎之中。
多尔博依旧僵立在那里。城外,李军土山上,几门新推上去的大将军炮开始了新一轮的试射,巨大的轰鸣声震得他脚下的城墙都在呻吟。炮弹带着凄厉的尖啸,划过漆黑的夜空,精准地落入城内某处,再次引发一片冲天的火光和更加凄厉的哭喊。
那哭喊声,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灵魂上。苏泰的话语,城下民夫的身影,血脉的真相,守土的誓言……无数矛盾的声音在他脑海中激烈地碰撞、厮杀。他紧紧攥着手中那个苏泰绣的香囊,仿佛那是他在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几乎要将那柔软的布料捏碎。
冰冷的月光,艰难地穿透浓厚的硝烟,吝啬地洒在少年将军孤独挺立的肩头,映照着他脸上那深不见底的挣扎与迷茫。铁岭城在炮火中痛苦地颤抖着,如同他此刻濒临崩溃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