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5章 年7月27日(1/1)
那时候的夏天好像总也过不完,太阳把柏油路晒得软乎乎的,空气里飘着卖冰棍的自行车铃铛声,叮铃叮铃地从巷口晃过去。我和陈默就蹲在老槐树下弹玻璃球,他总爱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背心,后背印着模糊的变形金刚,汗珠子顺着脖颈往下淌,滴在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我手里攥着三颗花玻璃球,是过年时用压岁钱买的,颗颗都透亮,里面裹着星星点点的彩片,那是我的宝贝。陈默盯着我手里的球,眼睛亮得像夜里的路灯,他说要跟我赌,输了就把他那块带香味的橡皮给我,那橡皮是他姑从上海带回来的,粉嫩嫩的,闻起来像水蜜桃,我眼馋了好久。结果我输得一败涂地,三颗宝贝玻璃球全落进了他的铁盒子里,我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他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把球全倒回我兜里,还把那块水蜜桃橡皮塞给我,说别哭了别哭了,以后我的就是你的。后来那块橡皮被我用到小得只剩一个角,还是舍不得扔,现在想想,那大概是我最早体会到“被让着”的滋味。
我们住的那条巷子是真的老,墙皮一块一块往下掉,露出里面的黄土,墙根底下总蹲着几个下棋的老头,摇着蒲扇骂骂咧咧,棋子拍在木桌上啪嗒响。陈默家就在巷子中间,开着个小杂货铺,他爸妈总在柜台后面算账,玻璃罐子里装着水果糖和话梅,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去,能看见糖粒上沾的细小灰尘在飞。我放学总爱往他家钻,假装买东西,眼睛却瞟着货架最上层的干脆面,陈默会趁他爸妈不注意,偷偷塞一包给我,我们躲在后院的柴火堆后面撕开包装袋,把调味粉撒在手心,你一口我一口地舔,咸得直伸舌头,却笑得前仰后合。有一次被他爸撞见,陈默把所有干脆面都揽到自己怀里,说都是他吃的,结果被他爸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打,我吓得躲在门后不敢出声,看着他绕着院子跑,嘴里还喊着不疼不疼。晚上他偷偷敲我家窗户,胳膊上有几道红印子,却从兜里掏出半块巧克力,说是他妈给他的,分我一半。那巧克力化得软乎乎的,沾了一手,甜得人心里发慌。
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是同桌,他上课总爱睡觉,口水淌在课本上,把“司马光砸缸”的插图泡得皱巴巴的。老师提问他,他迷迷糊糊地站起来,我就在下面小声提醒,结果被老师发现,两个人一起被罚站在教室后面。他站得笔直,偷偷冲我挤眼睛,我憋着笑,肩膀一耸一耸的。那时候我的数学总是不及格,试卷发下来,红叉叉多得像蜘蛛网,陈默的数学却好得离谱,他会把我的试卷拿去,用红笔一道一道改,耐心得像个小老师,说这道题应该先算乘法,那道题单位错了。我嫌麻烦,说反正我也学不会,他就敲我的脑袋,说不行,以后我教你,保准你及格。于是每个周末,他都揣着作业本到我家,我们趴在小饭桌上做题,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把他的头发染成金黄色,他的手指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铅笔尖沙沙作响。后来我的数学真的及格了,拿到试卷那天,我举着卷子在操场上跑,陈默跟在我后面追,喊着慢点跑,别摔着。风把我们的笑声吹得老远,连操场边的梧桐树都好像在晃悠着鼓掌。
初中是在镇上读的,要骑自行车去,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冬天的早上特别冷,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脸,我总起不来,陈默就每天在楼下喊我,声音穿透窗户,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我们骑着自行车在田埂上走,轮子压过结霜的路面,咯吱咯吱响,他在前面骑,我跟在后面,能看见他被风吹得鼓鼓囊囊的校服后背。有一次我车链子掉了,急得快哭了,他二话不说蹲下来帮我装,手冻得通红,指尖沾了黑乎乎的油,弄了半天也没装好,最后他说你坐我后座吧,我带你去。那一路,我抓着他的衣角,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还有一点点汗味,自行车晃啊晃的,好像再远的路也能晃到尽头。到了学校,他的额头上全是汗,手还在不停地搓,说真冷啊,我把揣在兜里的暖手宝塞给他,那是我妈前一晚灌好的,还热乎着,他愣了一下,接过去,说谢谢啊。其实那时候,我们已经不怎么说“我的就是你的”这种话了,但好像什么都没变,他还是会把最后一块烤红薯分给我,我还是会把攒了好久的贴纸给他一半。
高中就分开了,我去了县城的重点高中,他没考上,去了镇上的职高学汽修。第一次在新学校见到那么多陌生的脸,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晚自习的时候,看着窗外的月亮,就会想起以前跟陈默在操场上看星星的日子,他说那颗最亮的是北极星,不管走到哪,它都在那儿。第一个月放月假,我骑着车回巷子,远远就看见陈默在杂货铺门口擦一辆摩托车,穿着蓝色的工装服,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脸上沾了点油污,看见我,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扔下手巾就跑过来,说你可回来了。我们坐在老槐树下,他给我讲职高的事,说每天都要拆发动机,油乎乎的,但挺有意思的,我给他讲县城的高中,说作业多得写不完,同学都挺厉害的。他从兜里掏出一瓶冰红茶,是冰镇的,大概是早就准备好的,说快喝,解暑。我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冰凉的甜水顺着喉咙流下去,心里的那点陌生感好像也跟着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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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那年特别累,每天都在做题,眼睛熬得通红,有时候半夜里会突然想哭。陈默会趁周末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来县城看我,拎着一兜水果,站在学校门口等我,校服上沾着点机油味,跟周围穿着干净校服的学生格格不入。他不进去打扰我,就站在门卫室旁边,等我课间跑出来,塞给我一个烤红薯,是在路边买的,还热乎着,说吃点甜的,有精神。我捧着烤红薯,看着他被风吹乱的头发,说你不用总来,挺远的。他挠挠头,说没事,我也想出来转转。有一次我模拟考考砸了,情绪特别低落,他没说什么大道理,就陪着我在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说你别怕,考成啥样都没事,大不了我养你,我修摩托车挺挣钱的。我知道他是开玩笑,但眼泪还是掉了下来,砸在跑道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后来我考上了外地的大学,离开家那天,陈默来送我,帮我拎着行李箱,箱子特别沉,他却走得轻轻松松。在火车站,他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给我,说路上吃。我打开一看,是他自己炒的瓜子,还有几块水果糖,跟小时候杂货铺卖的那种一样。火车要开了,我上车前抱了他一下,他的肩膀又宽又结实,带着熟悉的机油味和肥皂味,他说到了那边好好照顾自己,缺钱了跟我说。火车开动的时候,我从窗户里看他,他站在月台上,挥着手,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个黑点。那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巷子、老槐树、杂货铺,还有他,早就成了我心里最踏实的地方。
大学四年,我很少回家,忙着上课、考试、谈恋爱,跟陈默的联系渐渐少了,有时候给他发消息,他总是秒回,说挺好的,家里也挺好的,让我别担心。放假回去,他已经开了自己的修车铺,就在巷子口,生意挺红火的,每天都有好多人来找他修车。他变得更高更壮了,说话声音也沉了,见了我,还是会笑着说回来啦,然后拉着我去吃巷尾的牛肉面,老板认识我们,笑着说你们俩还是老样子。他知道我谈恋爱了,问我那男生怎么样,我说挺好的,他点点头,说对你好就行,要是欺负你,告诉我,我去揍他。我笑着说他才不敢,心里却暖烘烘的。
后来我跟那个男生分了手,哭得稀里哗啦,半夜给陈默打电话,他那边很吵,好像还在修车,听我哭了几句,就说你等着,我现在过去。我忘了他离我有一千多公里,等反应过来,他已经买了火车票,说第二天早上到。我在火车站接到他的时候,他眼里全是红血丝,胡子也没刮,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外套,看见我,什么都没说,先给了我一个拥抱,说没事了,有我呢。那几天他就住在我租的小房子里,每天给我做饭,笨拙地炒着青菜,要么太咸要么太淡,却吃得我心里热乎乎的。他没劝我别难过,就陪着我看电视,陪我去公园散步,听我絮絮叨叨地说那些委屈,然后说这种人不值得,你值得更好的。
工作以后,我留在了大城市,每天挤地铁,加班到深夜,生活像上了发条的钟,不停地转。陈默在老家开了家更大的修车行,娶了隔壁巷子的姑娘,生了个女儿,叫念念,他说希望大家都能互相惦记。我每年过年回家,都会去看他,他的修车行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奖状,是市里评的“诚信商户”。他女儿会怯生生地叫我阿姨,手里拿着我买的芭比娃娃,眼睛像他一样亮。我们坐在他办公室里,喝着茶,聊起小时候的事,他说老槐树被台风刮倒了,挺可惜的,我说巷子口的牛肉面涨价了,味道还是没变。他问我工作累不累,我说还行,他说不行就回来,家里总有口饭吃。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就像小时候他说“我的就是你的”一样,从来都算数。
去年我妈生病住院,我急得六神无主,订票回家,刚到医院,就看见陈默在病房外等着,手里拎着保温桶,说他已经给我妈擦过身,喂过饭了。那几天,他每天都来医院,帮着跑腿缴费,找医生咨询,晚上就在走廊的折叠床上守着,让我去附近的宾馆睡觉。我看着他眼底的黑眼圈,说辛苦你了,他摆摆手,说咱妈不就是我妈吗,客气啥。有一次我半夜起来去厕所,看见他趴在病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我妈吃的药盒,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不管我在外面过得多光鲜,或者多狼狈,总有一个人在我身后,像小时候那颗北极星,不管我走到哪,他都在那儿。
前阵子我回老家,特意绕到以前住的巷子,老房子大多都拆了,盖起了新楼房,只有陈默家的杂货铺还在,改成了念念的小书房,里面摆着书架和书桌,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去,跟小时候一样,能看见灰尘在飞。陈默站在门口,笑着说进来看看,我走进去,看见墙上贴着一张照片,是我和他小时候在老槐树下的合影,两个人都穿着背心,手里攥着玻璃球,笑得露出豁牙。他说这张照片找了好久才找到,得留着。我看着照片,又看看他,突然明白,岁月这东西,真的像大浪淘沙,带走了好多人,好多事,巷子里的老头换了一波又一波,卖冰棍的自行车早就不见了,连老槐树都没了,但总有一些东西,是淘不掉的,比如那块水蜜桃橡皮的味道,比如烤红薯的温度,比如陈默说的那句“有我呢”。
那天下午,我们坐在新盖的院子里,晒着太阳,念念在旁边追着蝴蝶跑,他给我泡了杯茶,是我小时候爱喝的茉莉花茶,香气飘在空气里,淡淡的。他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了,我说不急,他说也是,慢慢来,总会遇到的。风从院子里吹过,带着花香,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跟我们小时候的笑声好像,清亮亮的,能传到很远的地方。我看着陈默,他眼角有了细纹,笑起来的时候,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让人觉得踏实。我知道,不管以后走多远,过多少年,只要我回头,总能看见他站在那儿,像一颗不会动的北极星,在岁月里,安安稳稳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