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5章 年7月28日(1/1)

王建军蹲在胡同口的老槐树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子在傍晚的暮色里明明灭灭。对面墙根下,张大妈正择着刚从早市抢来的茴香,叶子上还沾着点湿泥。

"建军,又在这儿守着呐?"张大妈抬头瞅了他一眼,手里的动作没停,"你家秀兰这都走了小半年了吧?"

王建军没应声,只是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又重新填上烟丝。打火机"噌"地一声,火苗子窜起来,照亮他眼角那几道深沟似的皱纹。

胡同里飘着饭菜香,东头老李家炒了鸡蛋,西头的王婶家炖着排骨,混着墙头上牵牛花的甜味,在晚风里打着旋儿。王建军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两声,他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到现在,就喝了碗稀粥。

"要不,到我家吃口?"张大妈把择好的茴香装进竹篮,拍了拍手上的土,"刚烙的葱油饼,还热乎着呢。"

王建军摆摆手,烟袋锅又叼回嘴里:"不了,秀兰临走前腌的咸菜还有呢,就着馒头对付一口得了。"

张大妈叹了口气,没再劝。这半年来,王建军就像变了个人。以前总爱跟胡同里的老伙计们凑在一起下棋,嗓门大得能惊动半条街。现在却整天闷在家里,要么就蹲在这槐树下,一蹲就是大半天。

天黑透了,胡同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把树影拉得老长。王建军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慢悠悠往家走。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门开了。屋里黑漆漆的,他没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摸索着走到桌边坐下。

桌上放着个搪瓷缸子,是秀兰用了大半辈子的,边上磕掉了一块瓷,露出里面的铁色。王建军拿起缸子,倒了点热水,慢慢喝着。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他的眼睛。

他想起秀兰刚嫁过来那会儿,也是这么个夏天。她穿着件碎花的确良衬衫,梳着两条麻花辫,站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手里拿着个喷壶浇花。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脸上,亮闪闪的,像落了层金粉。

"建军哥,这石榴能结果不?"她仰起脸问他,眼睛弯得像月牙儿。

他那会儿正年轻,脸皮薄,被她看得心慌,挠了挠头说:"能,肯定能,到秋天给你摘最大的。"

结果那年秋天,树上就结了三个石榴,最大的那个被鸟啄了个洞。秀兰却宝贝得不行,用刀子小心翼翼地切开,把没坏的籽挖出来,装在碟子里,非要分他一半。那石榴酸得人牙倒,她却吃得眉开眼笑,说:"酸才好呢,酸儿辣女,咱以后准能生个大胖小子。"

想到这儿,王建军忍不住笑了,眼角却有点湿。他起身走到里屋,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子。箱子是当年他亲手打的,红松木的,现在已经有些褪色了。他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秀兰的东西。

最上面是件蓝色的卡其布褂子,领口磨得发亮。那是秀兰当年在纺织厂上班时穿的工作服,她总说这料子结实,洗多少次都不变形。下面压着条碎花裙子,是他们结婚三周年时,他咬牙从百货大楼买的。秀兰就穿过一次,说是太花哨,舍不得穿。

王建军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衣服,像是怕碰坏了似的。箱子底有个铁皮盒子,他拿出来,打开。里面没什么值钱东西,几张老照片,一块绣了一半的手帕,还有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布包。

他拿起那张最旧的照片,照片都发黄了,边角也卷了起来。上面是年轻时的他和秀兰,站在颐和园的石舫前。他穿着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秀兰还是梳着麻花辫,靠在他身边,笑得一脸灿烂。那是他们蜜月时拍的,来回坐了八个小时的火车,就为了看一眼北京的风景。

"你当时还说,以后每年都带我出来转转。"王建军对着照片喃喃自语,"结果呢,除了那次,就再也没出过远门。"

秀兰身体一直不太好,后来又生了场大病,落下病根,就更不爱动了。这些年,家里家外都是她操持着,他上班回来,总有热饭热菜等着。他以前总觉得理所当然,现在才知道,那些看似平常的日子,有多金贵。

铁皮盒子最底下,压着个小本子,是秀兰的日记。王建军以前从没看过,秀兰也从不给他看,说里面都是些女儿家的心思。现在他却一页页翻着,像是在听秀兰跟他说话。

"今天建军哥给我买了根冰棍,绿豆的,真甜。"

"他说要给我打个大衣柜,红松木的,说要跟我过一辈子。"

"孩子今天退烧了,建军守了我一夜,眼睛都红了,真心疼。"

"老了老了,他倒学会浪漫了,给我买了支玫瑰花,就是太贵了,下次不让他买了。"

王建军的手开始发抖,眼泪掉在纸页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他想起上个月,秀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拉着他的手说:"建军,我走了以后,你得好好吃饭,别总凑合。"

"还有,院子里的石榴树该剪枝了,你别忘了。"

"衣柜最上面的箱子里,我给你留了几件新衬衣,都是你喜欢的颜色。"

他当时一个劲儿点头,说不出话来。他以为还有时间,以为秀兰还能陪他几年,可谁知道,说走就走了。

窗外的月亮升得老高,照进屋里,把家具的影子投在墙上,晃晃悠悠的。王建军把日记放回铁皮盒,又仔细地盖好盖子,放回木箱里。他站起身,走到院子里。

石榴树就在院墙边,枝繁叶茂的,只是好几年没结果了。他想起秀兰以前总爱在树下坐着,织毛衣,或者择菜。夏天的时候,他就搬个小马扎坐在她旁边,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些街坊邻里的事儿。

"秀兰啊,"他对着树说,"你说这树是不是也想你了,怎么就不结果了呢?"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回答他。王建军笑了笑,转身回屋。他找出秀兰留下的剪子,明天一早,他要给石榴树剪剪枝。说不定,明年就能结满果子呢。

他走到厨房,打开橱柜。里面果然有秀兰腌的咸菜,玻璃瓶子里,黄瓜和萝卜条码得整整齐齐,上面还撒着点辣椒面。他拿出两个馒头,馏在锅里,又切了点咸菜。

馒头热好了,暄腾腾的,就着咸菜,王建军吃得很慢。他想起秀兰总说他吃饭太快,像跟谁抢似的。"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她总是一边说,一边给他夹菜。

吃完饭,他把碗筷洗干净,放回碗柜里。秀兰以前总说他洗的碗不干净,每次都要重新洗一遍。现在他学着她的样子,用热水烫过,再一个个擦干,放得整整齐齐。

收拾完,他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没什么好看的节目,他就那么开着,让屋里有点声音。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像是在数着时间。

他想起年轻的时候,他们挤在这间小屋里,冬天没有暖气,就抱着个热水袋睡觉。秀兰总说他的脚像冰块,非要把他的脚揣在自己怀里。那时候日子过得紧巴,可心里却暖和。

后来日子好了,换了大点儿的房子,安了暖气,可秀兰的手却总也暖不热。他就每天晚上给她焐手,焐到她睡着了才敢动。

"建军,你说咱下辈子还能在一起不?"有一次,秀兰靠在他怀里问。

"能,肯定能。"他握着她的手说,"到时候我还给你焐手。"

王建军拿起桌上的相框,里面是他和秀兰的合影,是去年拍的,两人都老了,头发都白了,可笑起来的样子,还跟年轻时一样。他用手指轻轻擦了擦相框上的灰,像是怕惊扰了里面的人。

夜深了,电视里的节目早就结束了,只剩下雪花点在闪烁。王建军站起身,关了电视,走到床边。床上铺着秀兰亲手缝的被单,上面印着小碎花,是她最喜欢的样子。

他躺下来,闻着被单上淡淡的肥皂味,像是秀兰还在身边。他闭上眼睛,好像又听见她在耳边说:"建军,天凉了,盖好被子。"

王建军笑了笑,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肩膀。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画了道银线。他知道,秀兰没走,她就在这月光里,在这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在他心里,一直都在。

第二天一早,王建军醒得很早。天刚蒙蒙亮,他就起来了,找出秀兰留下的那件蓝色卡其布褂子穿上,大小正合适。他走到院子里,拿起剪子,开始给石榴树剪枝。

阳光慢慢爬过墙头,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胡同里渐渐有了动静,张大妈提着菜篮子从门口经过,看见他,笑着说:"建军,今儿个精神头不错啊。"

王建军直起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也笑了:"是啊,天儿好,给树剪剪枝,说不定明年就能结果了。"

张大妈笑着点点头,走了。王建军继续剪着枝,剪刀咔嚓咔嚓地响,在清晨的胡同里,格外清亮。他知道,日子还得往下过,带着秀兰的那份,一起好好过下去。就像这石榴树,修剪好了,总会再结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