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畸身炼狱(三)(1/1)

第二日,赵水开始与摇骰子结伴而行。

一个人的漫漫长路和两个人并没什么不同,白日里依旧口干舌燥得不想说一句话,入夜时还是得把自己的身体藏进沙中躲避严寒。

唯一不同的,就是在碰到沙漠中那些同样漫无目的行走的异兽人形时,多了几分正面迎上的底气。

赵水记得初入这片荒漠时,因为那些恶鬼般的“东西”的攻击,他提防着每一个碰见的活物,总是神经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生怕那些形态诡异的生灵突然扑上来。可现在,或许是出于对自身样貌的反省,又或许已经习以为常,赵水在碰到那些“东西”的时候,渐渐变得心平气和,甚至可以从那些“东西”的一举一动中,分辨出它们的情绪、态度,和想要做的事情。

比如那匹马身羊头的兽物,正以头抢地用头顶的羊角直插沙子,时不时扬起双蹄嘶鸣一声,看着似乎在学习如何使用头上的“角”,并为此而感到开心;比如那个人头蛇身的长物,青黑色的鳞甲在阳光下泛着幽光,盘在一处自己刨出的坑里晒太阳,见他们靠近,懒洋洋地眨了眨覆盖着三层眼睑的眼睛,把头往沙漠里一钻,结果还没把尾巴完全藏住,便继续打盹去了;还有远处沙丘上伫立的几只“风行者”,它们有着羚羊的四肢与飞鸟的羽翼,正用尖喙梳理着被风沙缠结的羽毛,姿态优雅得与此间天地不符。

这样的景象,才是这片“恶渊海”荒漠里的常态——不攻击、不打扰,随无尽的岁月蹉跎一日又一日。

这些扭曲外表下的兽心人性,和外面没什么不同。

“小心些。”摇骰子忽然开口道,“那俩东西跟咱们好一会儿了。”

赵水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转头向左后方看去,只见两个人形轮廓正立在不远处的沙脊上,一个身形高瘦,另一个矮胖,远远望去像是两根插在沙里的枯木。

可再仔细看,便会发现那高瘦者的脖颈上空空如也,该是头颅的地方空空如也;矮胖者则更诡异,躯体像是被揉皱的纸团,四肢以一种违背骨骼常理的角度缠绕着,远远望去活像个滚动的肉球。

“他们看样子并不想攻击。”赵水说道。

“脸都没有,你能看出什么。”摇骰子的声音带着一丝警惕,扭动脖颈传来几声脆响,说道,“光凭它俩也打不过,说不定在等别的一齐上。”

赵水没说话。他看着那两个人形,见对方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微微转动了一下往前近了几步,又停住,似在踌躇又害怕。

很奇怪,看着他们的反应,赵水的心里没有了恐惧,也没有厌恶,反倒生出一种莫名的共情。是啊,都是被这片荒漠异化的存在,谁又比谁更正常呢?

“你做什么?”摇骰子见他抬脚要走过去,伸手拦住他道,“这种东西别去招惹。”

“摇骰子,你在这里这么久。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跟那些异物交流过吗?”赵水转头看他,问道。

摇骰子大臂一挥,嘟囔道:“那都是些什么我跟那些东西交流!想躲都来不及!不然怎么被拆得都不知道,我能保持个人样这么久,靠的就是足够机……诶,你干什么去?”

他看着赵水向那两个“东西”靠近,跟着走了两步,见拦不住,便停在后面。

赵水向前走,察觉到对面的两个“人”受到惊吓般,佝起身子往后退,便停了脚步。

他试着牵动嘴角,想做出一个平和的表情。可自进入沙漠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面部肌肉僵硬得像是生了锈,干燥的皮肤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但他还是坚持着,一点点将嘴角向上提拉——这笑容想必比哭还难看。

可当他做完这个动作时,分明看到对面的无头人形顿了一下。

“你疯了?”摇骰子怪叫一声,在身后道,“跟这种东西示好,嫌死得不够快吗?”

话音未落,那“无头人”竟动了。它迈着迟疑的步子,一步步走下沙脊,四肢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生了锈的铁犁。另一个扭曲的人形则原地未动,只是缠绕的四肢微微舒展,露出藏在其中的眼睛——那眼睛生在膝盖的位置,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

“什么鬼东西,咱们赶紧走!”摇骰子向赵水扔了把沙子,却被他轻轻避开。

“无头人”在离他们十丈远的地方停下,空无一物的脖颈转向赵水,接着忽然挥舞起四肢,让赵水心中一抖。

但“无头人”并未向他扑来,而是站在渊底,动作急促而混乱,像是在比划着什么,手臂时而指向自己的脖颈,时而按向地面,最后猛地定格,指向左前方一座形似驼峰的沙丘。

“它想让我们去那里。”赵水轻声道。

“管它想干什么。”摇骰子往地上啐了口沙,说道,“这种没人样的东西脑子里只有破坏的念头。咱们走咱们的路,别多管闲事。”

赵水看向“无头人”。它还保持着指向沙丘的姿势,不知从哪儿发出微弱的呜咽声,像是在恳求。另一个扭曲的人向赵水招招手,往“无头人”所指的方向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转头朝向赵水,那双眸子冷漠,却没有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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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赵水心想——如果自己变成这副样貌,只怕也是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听。

“闲着也是闲着。”他做出决定,侧头向摇骰子说了一句后,便抬脚跟上“无头人”,“走吧,去哪儿?”

摇骰子在身后低声咒骂,却还是不情不愿地跟了上来,只是始终与那两个“人”保持三丈的距离,仅留的那只手钻成拳头,随时准备动手。

对方见赵水走来,手臂挥舞了下,随即转身朝着那座驼峰沙丘走去。他们的步伐不再迟疑,反倒带着一种急切,时不时回头看看赵水是否跟上。

顶着烈日前行一阵儿,绕过沙丘,赵水看见一头兽物卧在地上。他没有见过,但在星城的画志上见到过,庞然大马、背有双峰,擅于行走沙漠,取名为“骆驼”。那骆驼见有人过来,抖落身上的沙子站起,足足有两个人高。

“我在这儿。”一个人声响起。

赵水回头与摇骰子互相看看,这声音不是他们发出的。

“我在这里。”人声又说道。然后便见骆驼不情愿地转动庞大的身子,赵水才发现它的左侧驼峰异常肿大,上面覆盖着一层蠕动的血肉,而在血肉中央,赫然嵌着一颗人头!

那头颅双目圆睁,眉头紧锁,正是刚才说话的来源。

“无头人”的手指着骆驼,而骆驼身上的脑袋继续开口道:“我在睡觉时被这畜牲踩掉了头,变成这样。可它力大无穷,我试着割下长在它身上的脑袋,被它踹出去老远,现在根本不让靠近。我听说你们是灵人,还给一个人复原了身子,能不能也帮帮我?”

“原来如此。”赵水心道。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按在眉心,调动起体内灵力。淡蓝色的灵力在他掌心凝聚,逐渐变得锋利如刀。

“你真帮啊?”摇骰子惊讶道。见那骆驼上的脑袋盯向自己,又赶忙闭嘴。

赵水踏地而起,飞入空中后手持灵力刀刃向驼峰落下,刃口精准地切在血肉连接之处,一时鲜血渗出。骆驼痛苦地嘶鸣一声,向落脚背上的赵水甩头,又四肢乱踢跳起。赵水收刃点脚,跟随骆驼跳起,又随之落下,再次下刀割肉。如此反复几下,很快,“噗”的一声轻响,那颗头颅终于与驼峰分离,落在地上。

“不要——”头颅看着眼前四蹄乱飞,仿佛下一瞬就要将它踩扁,慌张道。

赵水翻身而下,拎起那脑袋的乱飞向外扔去。

“无头人”立刻上前,伸出两手去接。可无眼无识,还是让那头颅落在沙中,他立即蹲下身,将头颅捧在怀里,拍了拍上面沾的沙,小心翼翼地将头颅对准脖颈的断面,放了上去。

骆驼的嘶鸣声渐消,血流倒灌结痂。而那个人断裂处的血肉也像是有生命般,相互吸引,很快开始愈合。

盏茶功夫后,他便恢复成一个完整的“人样”,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他活动了一下脑袋,又仰头把脖子摸了一圈又一圈,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蹲身一把将那扭曲的人抱起来,叫道:“我恢复了,我恢复了!”

扭曲人挥舞手臂,示意他放下自己。

“这位灵人好功夫!”他指向赵水道,“在下李三,在此谢过。”

赵水没回一句,转头便要离开。

“灵人!”李三叫住他道,“可否再帮一个忙?若您能帮内人修复身躯,沙漠之中,我必对你马首是瞻!”

赵水停住脚,转头看向那扭曲之人。

那双眼睛往旁移开,带着倔强和窘迫。

“她的肢体并不健全,茫茫沙海,如何寻得?”赵水说道。

“我们早认不出自己的躯干了,无论是谁的都行,只要能恢复。内人无手无脚,在沙地实在难走,身底每日都被灼红。又无口相谈,实在憋屈得紧。灵人,我俩懂功夫,复原我俩肯定能保你周全,就帮个忙吧!”

此人虽是恶渊罪人,对发妻却是不离不弃,甚至即便肉身已毁。赵水心念微动。

他放眼望向四周连绵的沙丘,心里清楚自己早已迷失方向,凭一己之力逃出这片沙漠的希望渺茫。倘若能依靠星灵与对尸身解剖的一知半解,多交些人,说不准能找到与沙漠边界有关的线索。

“好。我帮你们复原。但拼凑的躯体,不可从别的完整之人身上取。”赵水干脆地答应下来道。

“行!”

“走吧。”

李三喜出望外,正要扶着扭曲之人起身带路,却被摇骰子的声音打断。

“既然你这么好心。”摇骰子忽然凑上前来,嬉笑着看向赵水,“那也帮我个忙如何?”

赵水皱眉道:“你想做什么?”

“看见那骆驼了吗?”摇骰子指向那头正避开他们缓缓离开的骆驼说道,“这家伙的驼峰可以贮水,我听闻有人把它装到身上后就不渴了。你帮我取个驼峰出来,安到五脏里去。”

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赵水以为这些天他早忘了“武装自己”这事,没想到只是没找到合适的物件提出来。此时见他把自己的肚皮袒露在面前,要他动手割肚,实在有些难以下手。

“你确定?”

“只管听我的照做便是。”摇骰子的语气坚决,甚至带着一丝恳求道,“这口渴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了,骆驼难得,再不动手它就跑远了。放心,很快的。”

他心眼不大,赵水知晓。若此次驳了他这点要求,只怕会被记恨在心,说不准在什么时候就倒打一耙,于是思虑过后,点了点头。

一只手升起星刃,直插腹部。

接下来的时日,赵水成了沙漠上口口相传的“操骨手水舀子”。李三和他老婆复原后,又陪着赵水找到其他二十多个被拉扯毁坏身躯、又无力相抗的人:有的手臂长在腿上,有的心脏跑到了后背,有的骨头不见只有皮肉软塌塌地垂着。赵水平心静气,一边在沙漠中找寻躯干,一边帮人复位。奇异的是,每一次他都需要催动星灵帮护,体内的灵力却愈发凝练,竟毫无力竭之感。

赵水在沙漠中成为了一个特别的存在。

倒不是只有他才了解躯干,而是只有他既有能力去挑战恶兽狂徒,又愿意对着一个丑陋的令人发恶的躯身,当成对待一个人一样去交流。

“恶渊海早该这样了,既然躯体能拼凑起来,大家也不会那么害怕,也不会有那么多嫉恨别人故意拆毁躯体的恶家伙了。”

“那是因为恶渊海还没有他那样的人出现。”

“听说是外面跟朝廷干仗的……”

即便在恶渊海,也有流言随风而起。

即便在恶渊海,也会有不服者找上门来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