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畸身炼狱(二)(1/1)

这突然的变脸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赵水落眸瞥了眼自己袒露的胸膛,答道:“星垢没用了。”

“什么?”

“有人想出了屏蔽星灵的方法。”

“什么?!”

摇骰子跳了起来,又皱眉又笑起。他伸手想搭上赵水的肩膀,被躲开后,悻悻收手蹲身道:“你快跟我说说,外面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

恶渊海中尽是恶徒,非有所图不会靠近。赵水抬头看他,眼窝深陷处目光寒厉,看的那人不由得身子一抖。

“你倒是……”那人脸上的皱纹更重,说道,“有点我主上的影子。”

“他是谁?”

“反星祖始,王水峰!”

赵水闭了口。传闻当年的反叛之人大多数都死于抗乱中,专门流放恶渊海的是在少数,应该是战后投降被俘的。

“每年皆有流放此地的人,没跟你说过外面的事吗?”

“那他们得有个嘴巴跟我说才是。”摇骰子再次蹲身坐下,说道,“可是他们中有的谨慎得很,在偌大的沙漠里躲躲藏藏,隔老远看见就没了影。剩下的大多数,就跟你一样,一进来就往最高处去站着,被那些东西盯上撕个粉碎,再说不清楚话。”

赵水手指微动,问道:“你看见了?”

“是啊。”

“他们都是些什么?”

“怪物呗。”摇骰子的嘴角扯出个古怪的弧度,像是笑,又像疼,仰头用没有手的小臂指了指自己的脖颈,“你来这儿也有段日子了,应该已经发现在这里不吃不喝都死不了。喏,我被异兽咬断手脖、又尝试勒死自己,都没死成。我已经在这里很久很久了,就告诉你吧,那些东西呢,原来也都是人,被异兽咬断身子,躯体又自行拼凑活了过来,但已经完全不是正常的模样了。他们被当成异类,心里恨啊,恨不得别人都跟他们一样,就攻击别人。直到变成你见到的那些样子。”

风里传来几声模糊的兽吼,赵水立即将手烛捏灭。

周围瞬间黑下,月光中,只能看见彼此的眼白还有点活气。赵水暗自往后挪开距离。

“记住前辈我的话,在这里,保全自身最重要。看到人,绕着走;听到声音,赶紧躲。想活,就找个僻静处待着,别好奇,别站高,更别想着死——除了让自己变丑外根本没啥用。”摇骰子故作深沉地说道,向他凑了凑脑袋。

这些赵水自然懂。他的手指搓着沙子,说道:“那便多谢提醒。先走了。”然后便要起身。

“诶……”对方立即上手将他拦住,“别、别走啊。”

“不是说要远离人吗?”

“那是跟别人,咱们同为星门,又都有一身反骨,理应互帮互助。”

赵水哼了一声,退开半步道:“非利不往。你找我,是要怎么个互帮互助法?”

摇骰子仰头看他,挠挠脑袋,上手一把勾住他的肩膀,一边压着他重新坐下,一边说道:“你小子警惕性高,我说这么多嘴巴也干,就不兜圈子了。你知道,这里死不了人,是因为躯体能够缝合嫁接。所以呢,有的人为了防止被他人残害,就利用这一点武装自己——假如能融合更强的力量,不就只有他人躲的份了吗?”

月光下,他的眸光在赵水面前忽闪,从脸上落到身上,往丹田处看去。

赵水的胸腹猛地收紧,脚底蹬地刚要退后,却被他的胳膊牢牢拽住。只听他笑道:“你怕什么?我观察你有一阵儿了,就你那点灵力,也就术法先进些,撑破天不过通星的修阶,跟我半斤八两的,就算全给我也升不了‘牵灵作’,能顶个屁用。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摊开手,学着赵水的姿势在掌心升出紫光星灵,结果一瞬便熄灭。“啧”了声,他又发力,这下灵力喷涌,“哗”地在眼前冒出一大团火舌,差点烧着赵水。

如此反复几遍,赵水看不过眼,在那人再次翻掌时,伸手摆正他的手势又用自己的灵力裹住,直至紫光如火烛般大小时,这才松手。

“有意思。”摇骰子笑道。

然后他用另一个无手胳膊在地上画了起来,说道:“这世间,有许多兽物的力量是我们人所无法企及的。比如鸟的翅膀、鹰的眼睛、豹的速度、虎的力量,还有狗的鼻子……如果我们拥有这些,岂不是就有足够的力量自保了?”

“这些凭你自己弄不到?”

“能是能。很多人就这么做的,耳朵变成了狗的,背上插俩翅膀,这些也就稍微正常些罢了,可跟变成异状有何区别?人活一世,倘若没了皮囊那还是人吗?”摇骰子摊手道,又勾起背,“我想要有这能力,外表还能维持个人样。我试过,剥了人皮拿狗鼻子放入,再把皮肉贴上等融合,脸就跟没动过一样了!”

他两眼放光,显然为自己发现的方法感到欣喜。只是赵水不知,他剥的皮究竟是谁的皮。

对方接下来的话回答了他。

“但是这样慢,有时候还没贴皮,那些躯体就开始相合活过来了。如果我再在自己身上动手,就更来不及。所以需要人帮忙,可以和我一起变强!”

“……”

赵水有些听明白了。

他开始怀疑这里的人是否精神都已经不正常,竟然有邀请别人帮忙剥自己的皮的。

“倘若我伤你皮囊,却逃开了呢?”

“所以我们要互相动手呀!”

赵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摇摇头,起身便走。

摇骰子赶忙跟在后面,扯着喉咙用最大的气声叫道:“你先别着急拒绝我。等你呆的时间足够长,还想在这里维持个人样,就能懂我的法子了!”

赵水加大步子往前离开。

“诶你……啊!”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回头看去,只见一个上下身换位的“倒立人”扑倒了摇骰子背上,环腰拦住他。

刚要出手,那摇骰子先一步将手烛之灵扣上环着他的双腿,抓住后重重按下,“咯噔”一声响,腿骨竟被生生压断。“倒立人”痛叫一声,连连后退。摇骰子却不依不饶,扫腿将对方脑袋踢下,又抓住乱挥的手臂往上拎起,几下重击之后,躯体如被拆卸的木偶般散落一地。

赵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举起其中一条手臂,那淌下的鲜血让他眼睛发痛,撇头挪开目光。

“诶,你过来!”摇骰子叫道。

赵水看向他,见他将手烛点亮一些,直向自己招手。皱皱眉,赵水走了过去。

血腥味儿弥漫鼻间,摇骰子拎起腿,向他道:“许久没洗澡了吧?来,用这冲冲。”

眼见他就要挤出血水浇到自己手上,赵水立即将双手别到身后。一阵空落落的恶心感从胃中翻涌上来,他的口鼻绷紧,才忍住了作呕。

“诶,怕什么。”摇骰子发现他的反应,大臂一挥道,“反正待会儿这些血和身躯还会拼凑起来的,习惯就好。嘿,这肉,是个娘们儿。”说完,他捏紧手中的腿根。

赵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攥得甚紧。

“要是不想这只手也废,就放开。”他沉声道。

被他逼身威胁,摇骰子的嘴角绷紧下撇,眼神里的漫不经心像被泼了墨似的迅速沉下去。他以同样凶狠的目光瞪向赵水,手中紫光渐起。对峙之中,赵水不仅没有退缩,手中的力道反而更紧,仿佛下一秒真就要动起手来。摇骰子见他不退,不好收场,一松手,让那残躯自己落到地上,转怒为笑道:“得。服了你了。不过我刚开始的时候,确实也对这些东西有过敬畏的心。还是呆得不够久啊……”

他手上星灵捏灭,踹了下旁边的躯体后,走到沙坡的边角坐下。

“你看着,待会儿它醒了,肯定还会对咱俩动手的。”他两手交叉抱胸,翘起二郎腿道。

赵水收回视线,点起手烛蹲身查看这散落的躯壳。

手、脚成双成对,脑袋除了一只眼睛发肿外其他完好,躯干有些部位只剩骨架子,还散落了一些。赵水先拾起它的首级放到一边,然后抱起躯干放到下方,将四肢在两侧排好,又根据模糊的记忆,开始一根根拼凑人骨。

摇骰子摇晃着二郎腿吹口哨,注意力却被吸引,看他那认真的模样,忍不住道:“你对人的躯体还有研究?”

“当过仵作。”赵水扯谎道。

“仵作……仵作都能入星门了啊。可真不是个光彩的活儿,怪不得会反叛,一定遭受了许多白眼非议吧?”

“诶,你还没跟我说,外面的星城变成什么样了?”

“你们造反的头子叫什么名字?说不准我认识。他已经被抓了吗?要是抓了,肯定是直接被‘咔嚓’不会送到恶渊海来,我是无缘见一面咯。诶,他厉害吗,看看是我主上厉害还是你主上厉害。”

赵水任他东拉西扯地问,专心在眼前的躯体上。虽然肋骨处少了肉只剩白骨,但整体还算完整。赵水看了眼身上的松垮破衣,索性将上衣一把扯下,盖在那副躯体上。

月光如水,映照在排好的身躯上。很快,变化就开始了。

最先开始自行动起来的是地上的血水,纷纷凝聚,像一群暗红的蚂蚁般往血肉断裂处钻进去。躯体也开始抖动,血肉和血肉互相吸引靠近,与最近处贴合,隐隐传来簌簌声,仿佛是血肉在里面疯长。很快,地上的“人”便睁开眼睛,清醒过来。

“啊……喔、我……”那人张了张嘴,看见身前有人站着,“嗖”地跳开。

然后那人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脚,摸摸脸。青肿的面部透出一丝意外的欣喜,突然张开双手跳跃起来。

“我……我恢复、了!”微弱的几个字从那人喉咙中挤出来。然后她提防的看了面前的二人一眼,风似的跑走了。

赵水有些不解。

在他看起来,那人的身躯依旧残缺,算不得“人”来形容。可她给的反应,好像有手有脚、脑袋在正确的位置,就是恢复正常模样了。

等等……

是啊,这里没有铜镜、没有泉水,每个人只能看到对方的模样,根本无法看到自己的整体。所以,他说不定也一样,沙漠跋涉、风吹日晒,自以为没有死去便如曾经一般,但也许在他人眼中,早已不是那副样貌了。

“想什么呢!”摇骰子叫道,扔了手沙过来。

沙石窜到赵水的口中,让他闭目咳嗽了几声,惹得对方哈哈笑起。

“哈哈你这人倒有意思,还给人家衣裳穿。看不出来,是个有良心的,你这个兄弟,我交了!”摇骰子拍拍手上的沙土,说道,“你来,先好好睡一觉。明日开始让我带你好好逛逛恶渊海,遍览此处的‘奇珍异兽’,哈哈。”

他笑着自己倒下身去,胳膊举到头底枕着开始睡觉。可赵水在孤寂的夜里孑然而立,却黯然神伤,根本笑不出来。

他抬手摸上自己的脸,下颚周围长满胡子,嘴唇干裂,鼻头的皮肤甚为粗糙,再往上,眼皮好像肿了,头发零散长了许多,许久未梳过有好几处已打结。再摸身上,上衣已经没了,随便一挫就能搓出个泥球,两只胳膊被围攻时留下的锋利疤痕粗糙细长,像一条条蜈蚣盘在上面。

这副相貌,若将他扔进恶人堆里,只怕也是模样最凶恶的那个。怪不得摇骰子比他年长二十,对他的态度算客气。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句俗语蹦进了脑子里。

赵水忽然十分心疼自己——心疼自己的皮肉。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就没有十分关注自己的这副身躯了,任其在浮生渊底与肉泥枯骨搅混,在战场上负伤奔波,在围攻下承受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修习星法总讲究向内寻找、心外无物,所以他便忘了。仗着自己年轻有力、星阶高深,从未担心有一日也许他的身体康复不了,从未想到身上的伤看在爱他之人眼中会有多疼,从未真切地,心疼过跟随他的这身躯壳。

身者,人之为人也,当惜之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