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畸身炼狱(一)(1/1)

不……

要回去,我要回去!

赵水顾不得是否会坠落,两臂在空中用力挥舞,浑身挣扎,试图挣脱风的阻拦。他将脑袋垂下,想避开风幕落入湖中,可一切努力在绝对的的力量面前,根本无用。

那不是风,是某种更狞恶的力量的拉扯。

赵水看见自己的衣袂正以诡异的角度向后飘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飞速后退、升空,直至穿越缥缈的雨层,来到一片冰寒光耀之地。他的身躯没有停歇,反而速度更快,入目所见,四周的天空开始扭曲,原本湛蓝的天幕像被揉皱的纸,愈来愈远,空中的太阳变成一滩融化的金汁,脚下大地的轮廓在视野里拉成细长的线……

最后,一切都缩成一个针尖大小的光点,“啵”地灭了。

黑暗涌上身躯时,带着刺骨的寒意,耳边是千万根针划过玻璃的锐响。赵水想挣扎,四肢却像灌了铅,意识在混沌中浮浮沉沉,仿佛坠入无底的深渊。

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有知觉时,鼻腔里灌满了滚烫的沙粒。

“咳……”赵水猛地呛咳,睁眼便被刺目的日光灼得滚身躲藏。四肢的触感逐渐清晰,他才发现身下是滚烫的黄沙,每一粒都像烧红的铁屑,炽热的痛感袭来,烫得他猛地弹坐而起。

放眼四周,湖面早已无踪迹,只有黄沙遍野——

这里是沙漠。

“付铮……”赵水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将衣襟撩起,环腰的四枚云石印记在皮肉间清晰可见。他立即气沉丹田,企图用身上仅存的两成灵力挣脱,可在云石之力的压制下如蚍蜉撼树。赵水颤抖着手举到面前,望着泛红的掌心。

丧钟的含义,他比谁都清楚。他不敢信,也害怕它。

可手上这回归的星灵之力,却是真真实实地存在着,让他不得不面对。要么,是它的留存者还回来的;要么……便是那个人,已经玉碎珠沉,无法留存星灵了。

不会的,付铮怎么能死呢?

赵水心如火烧,举目四望,看到对面的一处沙丘高地,顾不上思索,拔腿就往那地势最高的地方跑。

毒日当头,沙粒在脚下簌簌作响,他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使不上力。他攀上目光所及的最高的那座沙丘,手脚并用,没有一刻停歇地爬到了顶端。可当他的脑袋越过沙脊时,心内的希望瞬间破灭——没有绿洲,没有边际,更没有能指出方向的一点不同。

放眼望去,全是连绵起伏的沙丘。

黄得晃眼的沙浪像凝固的波涛,从脚下一直铺到天的尽头。而天空是纯粹的蓝,连一丝云都没有。只有太阳悬在正中,像个烧红的铜盘,将热气无情地泼洒下来。

赵水踉跄着后退半步,脚底的沙子顺着斜坡滚落。他这才感觉到喉咙里的灼痛,嘴唇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干裂起皮,胃袋更是空得发疼。

“呵……这就是恶渊海吗。海,沙海,你倒是寻啊,倒是想办法出去啊……”他双手捶地,力道却散在沙子的缝隙里,不由得自嘲地笑了一声,而笑声立即在空旷的沙漠里散得无影无踪。

歹毒的日光压迫下,赵水颓然坐倒,滚烫的沙子透过薄薄的衣料熨着后背,竟让他生出几分麻木的暖意。

没用了。

他无法守在付铮身边了。

赵水闭上眼,任由疲惫和饥渴吞噬意识。一个令他感到绝望的想法在浑浑然中不受控制地进入脑海——或许这样死了,反倒能见上付铮一面。

不知过了多久,凉意顺着脊背爬上来,赵水才悠悠转醒。

太阳已经沉下去,天边还残留着暗红的霞光,沙漠在暮色中显露出一种狰狞的轮廓。

“沙沙……沙沙……”

细微的响动从左侧传来,赵水几乎是借着警觉的本能翻滚出去。沙地上闪过一道残影,他刚才躺卧的地方出现几洼小坑,是方才残影的肢脚留下的。

“蜘蛛?”赵水心道。

半人高的影子从左侧扑来,他仰身躲开,一掌拍在那东西的背上。只听“咯噔”几声骨骼的摩擦声,那影子发出人似的嘶吼声,转身扑来。

赵水定睛一看,浑身的血液瞬间冻住了。

那不是什么大蜘蛛。在八只细长的手手脚脚中央,赫然摇晃着一颗人头!脸皮皱巴巴的,眼睛瞪得滚圆,嘴巴里淌着乌黑的涎水,正对着他咬牙切齿。

“人……人头蛛?”赵水喉头发紧,握着拳头的手沁出冷汗。见那东西再次跳起攻击,赵水在惊惧中跳起,用力一猛,竟将那上面的脑袋一脚踢了出去。

肢臂没了头颅,冒出一股白气,便塌了下去。

赵水有些头晕,这才发觉自己刚才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可还没等他稳住心神,余光里,沙丘下似乎也有活物晃动的影子。

他猛地转身——

暮色笼罩的沙漠中,有十几个黑影正在四周的坡下蠕动,向他靠近。

有的是猫身蛇尾,鳞片在暮光中泛着幽光,明显是只兽物;有的是两张不同的脸背对背长在脖颈上,一边互相争吵谩骂着,一边摇晃着爬上沙坡;更有甚者,躯干是老者的模样,四肢却长着鸟爪,正用尖利的指甲刨着沙子朝他围拢过来。

这些是什么?

纵然赵水驰骋沙场、见过死伤无数,也几乎要被眼前的这些东西吓破了胆。

它们像日暮时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渐渐织成一张恐怖的网。赵水握紧拳头,后背抵着一触即松的沙丘,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

这恶渊海,远比想象中更像阴曹地府。

世间,竟有如此炼狱。

随着层次不齐的吼叫声,十几个异物同时发力狂奔,向赵水发起攻击。

一个浑身豹纹的人先如闪电般的速度扑上来,速度竟比赵水的躲闪还快。腐臭的腥风裹着涎水砸在赵水的脸上,他抬手隔挡,衣袖连同手臂上的肉都被尖锐的指甲划出数道伤口,随即渗出血来。背后被一个肉球冲撞,让他脚下不稳,可视线里三个影子已扑到近前——左边是长着两张脸的畸形野狗,右边是半人半虫的怪胎,中间那具根本分不清是兽是人的无皮血肉。

赵水咬紧牙关,催动星灵之力加快动作的速度,侧身避开野狗的双口撕咬,靴底在碎沙上几乎碾出火星,他顺势踹向怪胎的复眼。“噗”的一声脆响,碧绿色的汁液溅在他手背上,那东西却连哼都没哼,断了的虫肢反而像鞭子般抽来,抽得他手臂火辣辣地麻。

更骇人的是身后。方才被他拧断脖颈的八脚人竟歪着一根脊椎爬起来,手脚并用,直抓他后颈。赵水蹲身翻滚,反手抓起旁边的肉球抛了过去。那八脚抱着肉球,沿沙坡向下翻滚而去。

“滚开!”赵水吼道,翻掌出击。

可倒下的怪物总在几秒后重新拼凑,野狗断了的前腿变成骨刺、怪胎的伤口里涌出更多触须,连地上的血污都在往它们身上汇聚……这不就是,“困灵”傀儡?

但其中明显有几个“人”,是冲着他目露凶光地叫喊的,是有意识的。

赵水的呼吸越来越沉。这样下去,他怕是要被撕碎了不可。

借用灵力跳向空中,他将体内仅有以前星灵的一成之力全部逼到眉心,挥手向四下同时发起星刃攻击。

无数蓝光从他周身射出,怪物们的动作猛地僵住,似乎没有想到会有星灵光芒射出。星刃或是刺入它们的躯身、或是皮肉削成片片,很快,他们便在犹疑中停下攻击,开始瑟缩了。

瞅准时机,赵水强装镇静,居高临下死死瞪着那些怪物,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喝道:“滚。”

这是驰骋疆场打磨出的将领威厉,足以震慑大多数。

最先后退的是畸形人,它拖着残破的身躯撞进阴影。接着是野狗和怪胎,它们像是突然找回了恐惧,争先恐后地逃窜,触须和断肢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很快,周遭的活物都滚下沙丘,消失在夜色之中。

赵水看着它们消失的方向,终于撑不住,落身在地。

在这一刻,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创下的“困灵”之术究竟有多可怕。

“可是这里怎么会有?”他心道,“还有异形的人和兽,比三代县更甚千倍,莫非与璇云石有关?”

无人解答。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脱离高地,找地方隐蔽起来。

赵水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几乎是连滚带滑地到了坡底。沙砾被风吹得打在脸上,他顾不得浑身的疼痛和血伤,不停向前,直至找到一处三面环绕的凹口,才蜷起身子,缩在了背风处。

一下子将可用的星灵全部拿出来,身上的禁锢开始发作,丹田里像是被塞进冰块似的,寒意顺着血流往四肢蔓延。夜幕降临时,沙漠彻底撕下了伪装,狂风卷着沙粒呼啸而过,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拉扯他的衣服。赵水把自己埋进温热的沙层里,牙齿还是控制不住地打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子似的疼。他缩成一团,恍惚间竟想起那年生辰时围炉煮锅时的场景,虚幻的暖意让他眼皮越来越沉,逐渐失去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刺眼的阳光再次扎进眼睛。

赵水挣扎着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活着——沙面被晒得滚烫,贴在皮肤上像要灼出燎泡。他爬起来时,昨夜冻僵的关节发出咔咔的脆响。

就这样,赵水开启了漫无目的的恶渊之旅。

白天和黑夜开始变成无休止的酷刑。白日里太阳把沙丘烤成金色的炼狱,他踩着烫沙往前走,影子被拉得细长又迅速缩短,最后缩成脚下一团模糊的黑。到了夜里,寒风又会准时降临,他得留心躲避那些随时在暗处发起攻击的“异物”,还得在冻僵前找到新的坡底,把自己埋进沙子里,听着风声数着心跳,猜想天亮时自己是否还能睁开眼。

他记不清走了多少天。起初他还会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辨认方位,后来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只是机械地挪动脚步,踩在被风抚平的毫无痕迹的砂砾上。

直到某天正午,他瘫倒在一座沙丘顶端,忽然轻轻笑了,笑声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分明不吃不喝,却竟然没有饿死,连昏迷都没有。他意识到了两件事,一件,是这个地方死不了人的,那些“怪物”死不了,他也一样,所以即便此时沙漠里出现把刀,他抹脖自杀也是徒劳;另一件事,就是这恶渊海,他可能真的走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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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生死,他都见不到想见的人了。

赵水的心枯竭下去,没有继续走下去的欲望了。他仰身倒下,任凭日光贪婪地汲取他喉间所剩无几的水分,不再动弹。连入夜后,又出现个黑影向他鬼鬼祟祟地靠近,他也不再躲闪了。

对方却在他十步之外停了住。

“你是灵人吗?”风中刮来一句男人的问话。

没人理睬。

“我问你,是不是灵人?”对方又靠近两步,说道,“你是哪个门的?我是摇光。”

赵水的呼吸顿时卡顿。

他直起身,用星灵点起手烛。微弱的光亮映在二人之间,赵水才看清那人的长相——是个五十来岁的正常人的形貌,除了脖子上有红痕,右臂的袖口上空空荡荡没有手,还有露出的脖颈和胸膛处有大块的垢印。

“你是谁?”赵水问道,发觉好久没说话,喉咙竟几乎哑了。

“恶人罢了。就叫我摇骰子!”对方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的蓝光,说道,“开阳门。呵,开阳竟然也有判到恶渊的人,哈哈……你叫什么,犯什么事进来的?”

赵水的眼睛眨了下,答道:“我叫水舀子……在外弑兄叛乱。你既然为摇光门人,想必便是当年反星派里的人吧?”

“有眼光。你也是叛乱啊,看来星城这些年也不好过。诶,你这灵力还能当做蜡烛,倒挺稀奇。”那“摇骰子”笑着套近乎,又往前了两步。烛光下,他滴溜着双眼打量赵水,在看见破烂衣衫里的皮肉时骤然愣住,眼神狠厉又疑惑道:“你怎么没有垢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