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 判入恶渊(六)(1/1)

“你不该放弃。”苏承恒看着金湛湛跑开的背影,低声道。

赵水将塞到一半的包裹捅到他怀中,说道:“帮我还给她。若不收就说,这是我入股山庄的本钱。”

“赵水!”苏承恒恨恨道,凑近牢笼,“你信我,我能救你走,带你——”

“我信你。”

赵水眉峰一挑,转头看他。目光中,是苏承恒难以理解的平静与干涸。

“不仅我信你有劫囚的能力,我们的城主也信。”赵水的嘴角弯出与满身破损不符的弧度,将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苏清远身上,“所以才特意在半夜将伯父召来,就是为了让你爹防你啊。老苏,你们苏家世代清白,又出了你这么一个文武双全的宝贝,莫为了外人背负叛党骂名,毁了高洁之名。”

“高洁在于心在于行,不在于名。”苏承恒一把抓住木栅,说道。

“那就放在心里。等你哪天登上高位能说了算了,或是练就通天本领了,再来救我,届时,我要连同弑我兄长的仇人、头顶的污名一同除去!苏承恒,你做得到吗?”

苏承恒的手猛地攥紧,喉结上下滚了滚,心如油煎滚过。

这是好友的嘱托,他不可不应。可应下,就是眼睁睁由他奔赴火坑。

“好。”苏承恒说道,心中的那层脆弱褪去,剩下不容置疑的劲,“但赵水你也要记住你说的,要等着我。”

“一定静候佳音。”

赵水又瞟了旁边始终不言的许瑶儿一眼,笑道:“人生苦短,二位也要记得及时行乐啊!”

“我们不用你管。”许瑶儿眉心微蹙,拢着一抹轻愁道,“赵水,我虽不知道城主她为何这么做,但她……一定有难言之隐,她心里的痛苦,绝不比你少。”

“但愿如此。”赵水仰头看天,日光被飘云遮住,热气少了许多。他又道:“还请帮我转告城主,山高水远,良人难觅,若遇到,莫惦念失约旧人,蹉跎了岁月。”

许瑶儿缓缓摇头,眸底含泪,眉梢却挑着几分愠色,像是又痛又气,连声音都带着颤,回道:“这就是你作为男人的担当吗?你到底懂不懂她?赵水,这些话,你留着喂狗吧,我是不会说的!”

说完,她也转过身去,往城门疾步走远了。

赵水苦笑一声,喊道:“苏伯父!云层渐密怕是要下雨了,快些赶路吧。”

囚车晃动,官役们围上前。

苏承恒被拦开,驻足原地,看着马车渐行渐远。

“珍重。”苏承恒道。

回应他的,只有那安然盘坐、招手告别的背影。

赵水在入夏时分踏上被发配的路途,一路向西北颠簸。先前去恶渊古墓时匪乱正起、行路匆匆,没来得及留心一路环境。这次随着囚车慢悠悠地前行,反而有了足够的时间,将沿路的风土民情好好看看。

刚开始,村镇还算密集,押运的队伍路过时,总有人扒着墙头或站在道边看。

有好奇打量的,有交头接耳议论的,偶有几声啐骂混在风里飘过来。押运的官役们见惯了这场面,要么呵斥着驱散人群,要么懒得理会,只不时地抽打马匹催着快走,车轱辘在石路上咯吱咯吱,偶尔与石子挤压拖出刺耳的声响,一路荡向远方。

恶渊虽比南境近,但路途曲折绕行,反而更加慢。出了都城地界,往西百里后,景色明显发生了变换。绿坡褪尽,山峁裸出赭红筋骨,沟壑如裂,风卷沙砾打在木栏上噼啪作响。人烟也跟着绿植逐渐稀少,天地间,贫瘠却辽阔。

行到第十日时,一场暴雨劈头盖脸砸下来,泥泞瞬间漫过脚踝,囚车难以拖动,苏清远下令,让队伍舍弃马匹,徒步而行。

“拖累苏伯父了。”赵水手脚拖着铁链,在苏清远经过身边时说道。

“奉命行事。”苏清远回道,转头往来路的山侧看去,“你拖累的不是我。”

赵水闻言一愣。

他顺着望去,雨幕朦胧中,只见黄土坡的后面有白袍衣角一闪而过——有人跟着队伍!

“老苏跟来了?”他瞠目讶异道。这一路上他心已赴死,根本没有发现后面的尾随。

“这孩子性子倔。就让他跟着吧。”苏清远说着,甩手走到了队伍的前面。

赵水的手腕被用力拽动,身子往前晃了下。押送的官役们骂骂咧咧,一手挡住眼帘上的雨,一手扯着铁链把他往树下拖,动作粗鲁得像是拖拽货物。赵水蹲身在黄泥中,身上、脸上和头发都沾着泥浆,他看着周遭的倾盆大雨,难以想象素日爱干净的苏承恒,此时该是怎样的狼狈。

大雨倏忽来,又倏忽走。

待日头再出来,蒸腾的热气混着泥水味,闷得人喘不上气。

再往西行,天高地阔,土塬连绵,沟壑又深又陡,堆积的黄土被风刻出叠纹。偶尔路过小村的土坯房,门窗破得像空洞的眼窝,土路被风梳出垄痕。这里的百姓很少,他们似乎已经对押送队伍见怪不怪,路过之时,没给一点眼神。近河州后,正巧跨过黄河,浑浊的河水如泼洒的黄泥般缓淌,岸边的石头浑圆,是被河水冲刷多年的痕迹。远山矮作丘陵,土黄中掺了点疏淡灰绿,四处的遮掩渐疏,赵水总能不时地看见苏承恒的身影远远跟着,一路相送。

盛夏过半,一行队伍终于踏入恶渊海的地界。前路一片浓雾阴霾。

赵水的耳边再次出现兵刃交接的幻听,心神控制不住地激荡。

“快走!”一名官役催促道。

“在快呢。”赵水捂住胸口回道。体内的云石之力有些动荡,激得他血流增速,心跳极快。他大口地喘着气,整个人像是中暑一般。

突然,后背被猛推了下。

赵水皱起眉头,回头正欲开口,可看看左边的官役,又看看右边,哪个的位置和姿势都不像是出手推他之人。

难道是老苏?

赵水往远处去望,遥见苏承恒正低着头缓步前行,心事重重的模样明显没有与他交流的打算。

奇怪。

他摇摇头,手腕被扯,立即挪脚跟上前头的官役。

走了几步后,他察觉出不对来——丹田处有异动,仿佛沉寂的枯井涌出新泉,一股温热而鲜活的力量自下腹向上延伸,直至蔓延整个身体。

是他的灵力!

“怎么会?”他自言自语道,这股灵力并不多,不是他被囚困的星灵,“难道是,留在付铮体内的星灵?”

脑海中,付铮扬着脸说“我可不舍得将灵力还给你”的模样还记忆犹新,或许是她算计好押送队伍快接近恶渊海入口,特意将灵力还给他,让他多点自保之力。

赵水无奈笑了。

这些灵力,虽然不多,派不上什么大用场,但确实让他浑身上下好受多了。

谢谢你,付铮。赵水的脚下多了气力,跟在队伍中加快了脚步。

“还没到吗?”苏清远问官役的头目道。

“回灵人,快了。越过这片丘陵便是。”

苏清远举目四望,一片昏黑中,哪里分辨得清什么丘陵凹地。只知道脚下沉重,沿着倾斜的土地前进得十分困难。大概一炷香后,队伍前方停了住,苏清远踏步而上,愣在原地。

“将囚犯带上来!”官役头子叫道。

赵水被拖拽着往前,这拉扯感他已经习惯了,身子随之后仰,任前面的人费力牵动,跟着亦步亦趋。队伍退让到两旁,有的官役已经累得坐在地上给自己扇风,像是无言宣告这趟差事已办完。

在官役之间的空隙中爬至坡顶,赵水也和苏清远一样,被眼前的豁然明亮惊呆顿住。

凉爽的风裹着清冽气息扑面而来,吹得周身雾霾尽散,不远处那宽阔无垠的湖面毫无预兆地漫入眼帘,浩渺湖面与天光交融成一片无垠的蓝,粼粼波光在骄阳下翻涌着碎金般的亮。若非远处的雪山如银脊横亘天际,赵水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家乡的海边。

湖边盖着几间屋房,有晒着的渔网、干草,还有一条船停泊。这哪里像是炼狱恶渊的模样,分明像个世外桃源一般。

船旁的几人正往这边小跑过来,赵水见过他们,领头的是负责守在恶渊海入口的守长,记得叫……管元。

“苏灵人,前方临近恶渊,非特令不可进入,我等将囚犯转交守渊人即可。”官役头子说道。

“嗯。”苏清远点点头,转头看向赵水。

赵水没让他为难,立即躬身行礼道:“多谢伯父一路照拂,晚辈感激不尽,在此拜别!”说完,他强压下心底对未知前方的恐惧,鼓起勇气转身向湖边走去。

“赵水!”

一个酒壶飞过,赵水驻足接住。

苏承恒气息微喘,在他父亲的拦止下停住脚,扯出笑道:“路上买的,送你!”

赵水掂量了下,是满满的一壶酒。他忍住眼眶的酸意,笑着把酒壶举起,喊道:“谢了!”然后再次转身,将双手的枷锁递向迎来的管元守长。

管元在看到囚犯的这张脸时瞪大了眼睛。

“怎么是你?”

“好久不见啊,管守长。身体可好?”

“还那样。”管元扫了赵水浑身上下一眼,叹了口气,说道,“走吧。”

湖面如画,云层的偏移让它染上不同的情绪,仿佛一张会变的脸。这里的景色与他处完全不同,美不胜收,赵水徒步向前,一时竟忘了身上枷锁,很快,便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湖边。

“上船。”管元说道。平日里他不会再多言语,但是面对熟面孔的情况实在少,他便好心多添了几句道:“我们会把船推到湖中,船随水潮深入湖面,进入恶渊海。”

“好。”赵水握上船檐,又停住道,“敢问守长,恶渊海究竟是何地方?”

“我们没进去过。反正不会像这外面这样诱人。”

“进入恶渊的人,真的永不再回得来吗?”

管元闻言猛地抬眼,眉峰瞬间蹙起,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收紧下颚线,严肃地凝下脸来,回道:“许多人出发之前都这样问过我。我的回答都一样,恶渊海虽是炼狱深渊,也是赎罪之途,涤清罪孽者,会自己走出来。”

“那若心中无罪呢?”

“凡尘之人,怎会无罪。踏入恶渊的更是恶果种种。”管元顿了顿,说道,“你若真有心出来,那就得真的进去才行。”

赵水的手攥成拳头。

他手脚一用力,扯断了身上枷锁。在守长等人的惊诧抽刀中,撩起残破的衣摆,翻身上船道:“出发吧。”

木板微晃,承住了他的重量。

管元面露困惑,但未停歇,立即抬手吩咐干活。

岸边一人拽动粗绳,帆布“哗啦”展开,像被风唤醒的巨鸟翅膀。船前两人背着缰绳在浅水中迈步,另外四人在船尾奋力一推,船底与湖滩传来摩擦声,挪动数丈后,彻底滑入水中。

水波顺着船舷漾开圈圈涟漪,船身先是微微一顿,很快随着水波向湖面深处飘去。

“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赵水斜靠在船身旁,将酒壶打开仰面喝了一大口,朗声道,“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呵呵。”

酒滑过咽喉,够香、够辣。

就在赵水听天由命时,一声沉闷的钟鸣毫无预兆地自天边传来,撞入耳膜。

悠长而凝滞的回响在湖面荡开,像巨石坠入静水,压得空气都沉了几分。紧接着,又是一声……

这哀沉之音像一根针似的精准扎进赵水的神经,他浑身猛地一僵,脸霎时褪尽血色,惊惧从骨髓里翻涌上来。

传音钟鼓……不、不是的。

头顶像被重锤砸中,眼前的光影突然扭曲,湖水、帆影都开始旋转。酒壶“嘭”地一声翻倒洒落,赵水控制不住手上的颤抖,下意识地往后缩,又突然想到自己身在何处,立即咬牙支撑起来,在船身晃动中勉强辨认出岸边的方向,脚底往船檐一踏,展臂而起。

“这是幻听是不是、是不是!”他想向岸边的人喊,可喉咙里却像堵着团滚烫的棉絮,发不出半点声音。

只能看见岸上的人、远处坡顶的人,他们或回头或抬首,一个个姿态慌乱不堪。而苏承恒的身影自坡顶飞出,正向岸边极速奔来,显得那样急迫。

付铮、付铮……

无边的恐慌漫上来,赵水感到胸口像被巨石压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玻璃碴似的疼。

眼看就要临近岸边,忽然,湖面上大风乍起,一股无形巨力攥住了他的脚踝,竟将他往湖面深处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