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擂鼓待战 一日是非(1/1)

几日之后,拳会终于要开了。

开擂是在过了晌午的时刻,待众人用过午饭,按理说,这时候才算正式开始。可济南府里,哪有人愿意等到那个时候?一大早,擂台周围便挤满了人,比武的、看热闹的、贩卖吃食的,全都来了。卖糖鱼、杂果的商贩早早在擂台四周站定,糖人、瓜子、凉茶,样样齐备,连远些的街巷里,也摆满了各类小摊,仿佛是过节一般。

宫心慧也是个闲不住的,生怕宫兰答应了助拳又不愿意早起,一清早,便跑来敲她的窗,催促道:“小表姐,该走了!”

宫兰翻身下床,简单洗漱一番,换了一身蓝白扎染的绸褂,腰间束了一条青色绸带,头发在脑后盘了个发髻,用一根银钗斜斜插着。她原不爱这些繁琐的装饰,若不是今日场合不同,连发髻都懒得盘。

宫心慧早在外头等着,手里拎着个精致的食盒,见她出来,笑道:“看你平时总不收拾,今日倒是像个正经小姐了。”

宫兰懒得理他,抬手理了理衣襟,道:“走吧。”

二人出门,自然有好座位。

擂台这次设在大明湖边,场地开阔,湖风吹拂,台下人群密密麻麻,熙熙攘攘。宫兰和宫心慧一到,早有家生子将他们引到前排,靠近主擂台的区域。拳会是宫家主持的,作为东道主,宫家自然占据了最好的位置。

正午过去,阳光炽烈,湖面上泛起粼粼波光。水面上传来第一轮炮响——三六一十八声。声音在湖面上回荡,震得岸边人群一阵骚动,纷纷抬头望向高台。

擂台主位已经布置妥当,几位高门大派的掌门、师太陆续登上高台落座。少林、青城、普陀、武当的代表都到了,还有各大江湖势力,也各自占据了一席之一方席位。

落座片刻之后,宫一清轿子也到了。身穿一件深青色的锦袍,腰间系着一条黑色绸带,气势沉稳,踏上高台,落座于左首。右首则是龙虎山的小天师张清微,身份也是极清贵的。

然而高台正中,一把紫檀太师椅却空着。

众人心中都知道那是留给谁的。

又过了一刻钟,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在场众人无不转头望去。

果然,末赤来了。

他今日穿着官服,胸前绣着金线云纹,可仍旧骑马而来,未曾乘轿。十余名蒙古护卫紧随其后,个个甲胄鲜明,腰佩长刀,杀气隐隐。

台下江湖人虽多,见了末赤,也不敢造次,纷纷起身,朝他行礼。即便是那些掌门、师太,也微微欠身,末赤只在马上对宫一清与张清微微微还礼。随后便大步走上高台,落座在正中紫檀椅上。早有侍从奉上茶盏,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神色如常。

水面上,又放了十八声响炮。

这是拳会要开了。

开擂之前,先是宫一清与小天师张清微轮流做了开场词。

宫一清的词是提前寻才子写好的,四六成骈,早就背熟:

“三载寒暑,一会初陈。肇自世宗,功高北陲。剑胆琴心,名凌寰宇。深惧兵燹,再乱尘寰,乃立盟约,镇护江湖,推择英豪。盟主之任,权柄不私。拳会既启,武曲为尊,角斗尾次,列宿相承。四象既定,英才毕出。

今朝盛会,群雄并集。刃寒霜晓,拳动风雷。试比神功,决胜乾坤。武道之尊,不拘门第,善战者胜,德胜者昌!”

这几句话写的简洁易懂,又搔到“武德”的痒处,台下尽皆是拱手相贺的。

待到稍微清净些了,便到了小天师张清微。宫兰抬眼看他,只觉得身形瘦弱,面白无须,一双眼睛微微下垂,眼袋深厚,透着几分病色,面色也不是很好有些清癯,虽然清秀,未免有些太过病态,哪里像是龙虎山的独苗?

张清微怀抱一把宝剑,张口念了一首诗:

风满群峰试玉龙,

云开斗柄待英雄。

功名莫问春秋事,

夜静霜寒见斗宫。

台下再次一阵喝彩,江湖人最爱这类气派的诗句,虽说这位小天师看着不像习武之人,但这几句诗倒是朗朗上口,也算是应了眼下这场盛会的气氛。

当然,就算有人议论,自然不在此时。

今日首场,不是大战,比武首日都是为了讨个彩头。

两位比武之人,年纪皆小,不过十五六岁的沙弥,身穿僧衣,光头泛着微光,站在擂台上,一人抱拳,一人还礼,随后各自摆好架势。

一人使的是少林罗汉拳,另一人则是相国寺龙形手,两人交手,拳风带着劲力,步伐轻快,打得虽然卖力,却明显有些收书,未曾下狠招。

台下人群看得入神,偶尔有懂行的低声议论:“少林那小沙弥拳架扎实,底子稳。”

“相国寺这小子的步子倒是灵活,只是杀招未出。”

不过片刻,台上两人各自后撤一步,抱拳施礼,便算了结。

没有分胜负。

这是自然,谁家也没有第一日见血的道理。

紧接着,峨眉与青城派了两名年幼道童上台,这二人比试的不是拳,而是浮尘。

道童年纪轻轻,皆着道袍,手持浮尘,身形轻盈。台上你来我往,浮尘在空中划出弧线,轻挑、翻腕、格挡,动作流畅,气韵十足。

这一场比拳还要温和,完全演的花架子。

台下百姓看得入迷,颇有些闲汉不懂装懂,“峨眉这一手,果然讲究。”

“青城的道童也不差,这手腕灵活得很。”

当然,这时候没有人傻到去说比的全是些花拳绣腿,中门大开,毫无杀招。没有人会在这种好时候和宫家过不去。

连末赤都在台上笑眯眯看了,又问了两个小道童籍贯年龄,一人赏了三十两银子,算是给足了宫一清面子。,

宫兰眼中没有多少波动,她不过是被喊来助拳的,她的日子更在后头。

比试结束,已是天近傍晚。擂台上方的幡旗迎风猎猎作响,第一日便如此告一段落了。

今日虽无生死搏杀,但拳脚过招,总归吸睛,众人意犹未尽。擂台下摊子聚集,果子与炙羊肉香气飘散,叫卖声此起彼伏。

台上的热闹更是不曾消退。此时又换了一拨人,乃是戏班子咿咿呀呀地登场,锣鼓声震动四方。末赤还在,便先演的正戏——《单刀会》。

末赤身子前倾,目光不时落在戏台上,显然也是被这出戏勾起了几分兴致。宫一清与张清微坐在上席,时不时与末赤交谈几句,神色从容。

等到宫一清、末赤、张清微与其他几位武林长老离座,准备赴宴时,台上的戏又换了,正戏演完,便成了《救风尘》、《珍珠塔》这样的花戏。这类戏故事热闹,讲义气,也有几分快意恩仇,江湖武师和寻常百姓都爱听,人更是越拢越多,比起看武会的还要多出几分。

宫兰兴致缺缺。

她以为宫心慧今日便会上场比武,却没想到竟是白等了一天。若照这个节奏,怕是她那连打三天的安排都比这表弟累人,他今日在这擂台下蹉跎了一天,连拳脚都没练,实在是浪费时间。

她想回去,宫心慧却拽住她不放,“难得今日父亲不管我,伯父又在宴饮,不会察觉,咱们再看一会。”

宫兰无奈。她母亲还在世时,家里戏班子常年进宫家大宅,十几天不停地唱,她早已听腻了,而宫心慧却不同,自幼读书练武,被管得严,鲜少有机会听戏,如今得了这个空当,哪肯轻易放过?

见他如此兴致勃勃,宫兰也就随了他。两人坐在一侧,静静看着戏台上的热闹。

夜色渐深,台上的戏子换了三拨,台下的人也换了一批。先前坐着的还有许多百姓武师,如今却尽是些闲汉、地痞,有些醉意熏熏,嘻笑怒骂,吆五喝六,气氛不比先前那般规矩了。

戏台上,花戏也换成了大鼓书,调子婉转悠扬,唱腔拖得悠长。

宫心慧这才觉得尽兴,伸了个懒腰,道:“行吧,也算听了个痛快。”

宫兰懒得理他,站起身来,理了理袖口,道:“走吧。”

两人回去得极晚,月亮高悬,夜风拂过湖面,带着微微的湿气。

宫兰走得不疾不徐,宫心慧却有些慌了,他虽在外头玩得尽兴,可到底怕回去被责骂,便想着从侧门溜进去,免得被发现。

宫兰见他神色紧张,不由冷笑:“你怕成这样,进去认个错不就完了。”

宫心慧小声道:“不一样!我哪有你那般受宠,岂会轻饶了我!”

宫兰想想也是,宫一清是宫家的家主,自然要管着家里子侄,规矩森严,而她不同,父亲再如何威严,到底舍不得罚她。

她心里虽不耐烦,可到底是跟着表弟走了侧门。

院墙不算高,绕过去得小心些,二人顺着小径往里走。正走到半途,宫兰忽然停下脚步,轻轻一摆手,示意宫心慧也别再动。

院中灯光透过窗纸,微微泛黄,里面传来低声交谈的声音。

宫兰侧耳一听,竟听见是宫一清与宫一澄在商量事情。

她心下微动,放轻脚步,悄悄靠近窗下,透过微弱的烛光,依稀能见屋内二人身影。

——原来,谈的竟然还是用兵之事。

宫兰屏息静听,屋内宫一澄压低了声音:“……末赤要五十人,这五十人,可不能全是远房外支。”

宫一清沉默了一下,也道:“主脉是要出七八个。”

宫兰听得心惊,也垂下眼帘,心头一股烦躁的情绪翻涌上。宫家家大业大,可真正的问题,从来都不是钱,而是人。

豪奢阔绰可以支撑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可一旦核心的血脉被削弱,被外人逐步蚕食,最终家业依旧是要落入旁人手中。

宫一清似乎也是心有不甘,叹了口气,道:“再拖下去也没用,迟早是要出的。”

宫一澄道:“人选可定了?”

宫一清沉声道:“几个人选已经定下了,剩下的,得再斟酌。”

“这一次,怕是瞒不过去。若真被抽走这么多人,宫家……怕是离败落也不远了。”

宫一澄也跟着叹气,“是啊......万般的小心也没奈何给咱来个釜底抽薪啊”

宫家最怕的不是商路断绝,而是主脉空了,外支做大。

宫家繁荣了五十年,外支众多,若真是垮了,哪个又肯放过?

宫兰贴着窗户听了一会儿,见屋内没了动静,便拉了拉宫心慧的袖子,低声道:“走吧。”

“可是出什么事了?”

“宫家在往外送人。”

宫心慧皱起眉,却没多问,二人在后花园分了,各自奔自己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