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星雨(四)(1/1)

没爹没娘这个说话,其实并不准确。

李四,有个便宜首富亲爹。

而他,还有个……皇帝亲爹。

徐宁弈没有任何五岁之前的记忆。

而从五岁起,他就一直跟一家姓秦的人家生活在圣都长安。

他七岁那年,收养他的秦父秦母就死了,死得很彻底。

此后,他就跟秦父秦母的女儿——他的秦姐姐生活在一起,相依为命。

如同朱珠和李四。

在失去家庭支柱的两年里,秦姐姐扛起了生活的重担。

养活两张吃饭的嘴并不是什么易事,尤其是他还重病在身。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病,长安城里所有的大夫都找不出病因,但他却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心头的悸痛。

万蚁噬心的痛。

日日夜夜,时时刻刻。

在那些辗转反侧、夜夜难眠的日子里,他就借着屋内简单的烛光看着秦姐姐为自己缝补衣服,一点点织起那些空洞,一点点填上这个家庭的空洞。

他很痛,却从未跟秦姐姐说过一句。

她很累,却从未放弃他这个没有任何关系的弟弟。

他俩就这样紧紧依靠着彼此,就像两个雪夜里抱团取暖的孤儿。

他本以为他们会一起死在哪个冬天。

直到他九岁时。

秦姐姐像往常一样去替长安城里的大户人家干些杂活贴补家用——

再也没有回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极为陌生的面孔。

他们头戴诡异兜鍪,兜鍪形似鸮首,青铜面具雕着镂空星图,如墨的玄衣同黑夜遮掩黎明一般遮掩住他们的身形。

衣摆隐现龙爪云纹,袖口清一色地绣着紫目鸮鸟。

为首一人一副书生模样,身着天青色云纹锦缎外袍,暗绣的龙鳞纹在月光下流转金芒,玄色革带紧束的腰间悬着刻有【天权】的玉牌,手中玉骨折扇轻摇间气息流动。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天权。

他们游走于大离各种阴暗的角落,为天子收集天下的情报。

在他们如墨的衣物下,掩藏的是整个大离都不可为人知的黑暗与肮脏。

唯一身着天青色外袍的那个人,是天权的王,是整个大离黑夜里的……皇帝。

卫可孤。

他和司礼监掌印大监明瑾是天子手中最锐利的两把剑。

徐宁弈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被带到了天子的面前。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的父亲。

第一次知道他的父亲是天子。

他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宫殿。

华丽到他想不出任何的辞藻可以形容。

他匍匐在未央宫冰冷的地面上,宫殿正中央的火炉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的温暖。

“抬起头来。”天子出声,这是徐宁弈第一次听到父亲的声音。

于是他抬头。

这是徐宁弈第一次见到父亲的面容。

“从今以后,你叫徐宁弈。”

天子起身出殿。

再无其它。

除了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

徐宁弈只觉得不讲道理,当然跟天子他也没什么道理可讲。

他有了一整座属于自己的宫殿——无忧宫。

很好的名字,如果真的能无忧无虑地活下去的话。

偌大的宫殿内只有他和几个侍奉的宫女,相当冷清。

但他很知足,毕竟这已经远超他之前的生活了,除了少了他的秦姐姐。

他很担心他的秦姐姐。

但他更清楚,他没有提条件的资格。

这里绝不是什么人间天堂,这里是皇宫,是棋差一招便只能坠入无底深渊的炼狱。

他也没跟任何人提过自己的病。

一切本来都刚刚好。

他可以忍耐那种噬心的痛苦,就像过去的九年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个从墙的另一边飞过来的球打破了这一切。

“喂,那边的,把球踢过来。”一道清脆的女声从另一边传来。

“哦。”徐宁弈回了一句,收起正对着土地画圈的手。

他起身,两只手抱着球,身体从左往右狠狠一甩。

墙的另一边并没有传来预料之中的球落地的声音,反倒是一道更为柔软的声音夹带着一声……痛呼。

徐宁弈意识到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几乎是半柱香的功夫,他就看到一个脸上顶着红色的球印、怒气冲冲的漂亮姐姐带着另一边一个面色无奈的少年直冲他来。

“喂,你怎么丢的球?看不到另一边的人吗?”女子质问出声。

“他应该真的看不到那边的人。”一边少年弱弱开口。

女子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到底是哪边的?还不是你把球踢那么高?”

“这球明明是你踢过来的……谁叫你乱接球。”

“嗯?”女子柳眉一挑,“听上去你对我很不满?”

“哪有,哪有。”少年连忙摇头,“都是我的问题。”

徐宁弈看着自顾自吵起来的两人,心底无奈。

“那个……我不是故意的。”他生涩开口,“姐姐要不去找大夫看看,别留下印子了。”

女子上上下下打量起徐宁弈,“你叫我什么?”

“姐姐?”徐宁弈有些摸不着头脑。

“呃——”女子展颜一笑,“好,那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弟弟了,不过咱得讲究一个先来后到。”

她指了指另一边那个少年,“他比你先来,所以你是三弟,他是二弟,我是长姐知道吗?”

“好的,姐姐。”

女子看着眼前这个不上道的小子,无奈道,“以后叫我长姐。以后在这皇宫里啊,你会见到很多的姐姐。”

“但长姐,只能有一个哦。”

“好的,姐……长姐。”在女子严厉的目光当中,徐宁弈改了口。

“我叫徐凤仪,你呢?”

“徐宁弈。”

“好,那家伙叫徐姜。”徐凤仪又朝一侧的少年努了努嘴,“从今天开始,咱们就是三人特别行动队了。”

特别行动?徐宁弈有些摸不着头脑。

等如今徐宁弈再想到,也只能苦笑。

哪里是特别行动,完全是……偷鸡摸狗。

在徐凤仪的英明领导下,他们三个简直是皇宫里的混世魔王。

什么御膳房刚准备好的糕点突然少了一两块、浣衣局今早刚洗干净的衣服直接消失不见,晚上再出现时已经是一片狼藉、乾清宫屋檐的石雕突然缺了一角……

在那段时间,他们三人是皇宫里任何人都要躲着的存在。

作为队伍里最小的那个,徐宁弈是最受徐凤仪照顾的。

每次偷来的糕点他总是能够多吃一块,每次闯了祸他总是能够第一个撤离现场。

他至今仍记得徐凤仪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圆滚滚的丹药,脸上一副珍惜的模样,瞧着徐宁弈开口,“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知道。”

“这是父亲给的灵丹,说是能让我直过苦海。”

“什么是苦海?能吃吗?”

徐凤仪没好气道,“这可比你惦记的那些好吃的重要多了。”

“说那么多你也不懂,反正你知道这是能让你成为在天上飞来飞去仙人的东西就行了。”

“哦。”原来不是吃的,徐宁弈心想。

徐凤仪看了看手里的丹药,又看了看徐宁弈,脸上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把丹药递给徐宁弈。

“你吃吧,我用不着这个东西。”

“啊?这东西不是对你很重要吗?”

“我今年才十七,就已经是不惑修士了,不惑你知道吗?很强的那种。用不着这玩意。”

“哦,那给二哥呢?”

徐凤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用不着你操心,他大你三岁,已经到彼岸了。”

站着一旁的徐姜笑着点了点头。

“哦。”徐宁弈看着这颗不同凡响的丹药,咽了咽口水,“那我吃?吃了就能飞?”

“嗯。”徐凤仪重重点头。

“那我吃。”

徐宁弈其实心里并不想成为什么仙人,他只是觉得能飞的话,他就能飞出去找秦姐姐了。

原来,天子是他们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