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星雨(二)(1/1)
王老头是今年的守灯人。
王老头也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是这个守灯人。
他从十岁就开始跟着他的父亲做包子,一直做到今天——足足四十年。
像他这样的普通人,没背景,没天分,没……运气。
他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一双勤劳的双手,一点点攒下属于自己的家底,再在入土之后,连带着自己的手艺传给下一代。
下一代再传给下一代。
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这才是世上绝大多数人的一生。
他本来也是不想做这个守灯人的,放在前年,他甚至不会来做抬灯人——二十两银子虽多,对他却并非必须,不如把机会让给需要的人。
更何况,他已经上了年纪了。
这辈子仅剩的追求是希望自己死后孙子王小二能活得下去。
五岁本正应该是活泼好动的年龄,但不知道是不是家里只有自己这个老头子的原因,王小二性子格外孤僻,同龄人中鲜少有朋友,平时更是不发一言。
每日只是端个板凳坐在包子铺前,整个脑袋耷拉着,逗弄地上的蚂蚁。
风风雨雨,日日夜夜,王老头忙碌在蒸笼旁,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挂在干褐的眉间,整张饱经风霜的脸庞在蒸笼的水雾中若隐若现。每当王老头实在提不起劲时,懂事的的王小二总会适时地从凳上跳下来,用自己肉肉白皙的小手拿过肩头的毛巾,一点点擦去王老头鬓角的汗水。
爷孙两相视一眼,会心一笑。
日日如此。
直到一年前那个少年和女孩的出现。
王老头现在也忘不了那天初见的场景。
寅时三刻的梆子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凌晨的街道也唯有王老头和几个做早点的铺子透着微微光亮。晨雾中传来馄饨担子的吆喝,掺着豆浆铺的豆香渐渐漫过巷口。王老头正揭开面前的笼屉,透过腾起的热气便看见身姿笔挺的少年正牵着一个眼里闪着渴望光亮的可爱女孩。
少年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肌肤上,一条打满补丁的褪色裤子在凌晨的清风中随意舞动,凌乱却勉强算得上干净的头发挂着密密的水珠,不知是凌晨的露珠还是汗珠,背上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裹,与自己略显干瘦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女孩身上的棉袄不知多久没有清洗,透过一个个缺口依稀可见内衬里的棉絮,属实少得可怜。以脏泥和尘土聊作粉黛的脸上透着稚气,配合上那双澄澈清明的眼睛,惹人怜惜。
王老头见过不少这样的场景,无非是想吃包子却又囊中羞涩的孩子罢了。
“小朋友,想吃肉包子?”王老头和蔼出声。
女孩看了看身边的少年,又瞧了瞧笼屉里雪白的包子,狠狠点了点头。
“爷爷,我们想吃肉包子,但是没有钱,不过我们可以用贵重东西抵押,过两天就把钱补上。”女孩脆生生的开口,说着就在后面的包裹里翻来翻去。
王老头面上挂着笑意,伸手从一侧抓过两张油纸,从刚出笼蒸笼里挑了两个最大的肉包子包好,就这样简单地递给了两人。
“没事,王爷爷不收你们的钱。”王老头呵呵地笑着。
少年接过王老头的包子,却是摇了摇头。
“多谢爷爷,但我们不能白要。”
他把女孩好不容易从包裹里找到的贵重东西——一本上面写着不知名文字的破破烂烂的书,递给了王老头。
女孩似乎也知道这东西看着也不像贵重物品的样子,赶忙补充道,“外面庙里的光头对这东西可看重了。”
王老头看着面前纸张早已泛黄的书,最上面那页蓝色的纸似乎还写着三个笔画繁复的字,不禁摇头苦笑。
“这书还是你们留着吧,王爷爷不识字,两个包子也不值几文钱,担不得这么……贵重的物品。”
少年固执地摇了摇头,“不行,东西我们不能白要。”
说着,径直把书往蒸笼盖上一放,抱着女孩就往街道另一边走。
王老头张了张嘴刚想叫住两人,最后还是一句话没说,只是默默收好了那本书。
少年人啊,总是这样,把骄傲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可到最后才会发现,心头那点自尊什么也算不上。
“老王你这是又做善事了。”一侧卖馄饨的商铺里传来听上去年纪也不小的声音,“两个包子就换了这本破书?还什么贵重得紧,现在的小子哦——”
“整条街上谁不知道老王是心最善的,路边看着个乞丐都要给两个铜板的,哪像老刘你,只顾自己快活。”对面豆浆铺的老婆婆也是调笑道。
“两个包子罢了。”王老头笑着摇了摇头,“不值几个钱。”
没人注意到,坐在包子铺一角的王小二正看着王老头口袋里露出的书的一角,怔怔出神。
也没人能想到,少年和女孩真得会回来付清那两个包子。
第二天清早。
王老头正埋头擀着包子皮——这是他家包子最讲究的一步。做包子的大都把重心放在肉料的调配上,唯独他家别具匠心,着重研究包子皮的的口感。经过半辈子的钻研,才有如今皮薄馅多、口感劲道的包子,在整个扬州城都是小有名气。
“爷爷,来两个包子。”清澈的女声从王老头笼屉前传出。
“好嘞。”王老头抬起头,伸手就要招呼蒸笼,就看到自己面前排好的十二文钱,愣了愣,“三文钱一个,要不了这么多。”
再抬头,就看到了脸上洋溢着灿烂微笑的女孩,和那个……骄傲异常的少年。
一来一往之间,王老头就跟这个名叫朱珠的女孩和这个李四的少年熟稔了起来。
王小二也第一次交到了朋友。
从此只干两件事的王小二又多了一件事,逗蚂蚁、给爷爷擦汗以及——望着街道尽头等着某人。
王老头很感谢两人给王小二带来的变化,每次都会主动表达自己的善意。
但对于自己赠送的包子,李四总会执着地要求朱珠从那个缝缝补补的荷包里数出对应的铜币。
一年以来,分毫不差,毫厘未赊。
只有昨天,正月十四,他又赊了一文。
王老头对于两人的善意并不单纯出于自己的善良,他有着自己的算盘。
虽说不确定两人的底细,但听着朱珠每次少爷长少爷短的,他倒也能猜个大概。
无非是家道中落的破落户,和他的侍女。
琢磨了个把月,他总算是下定了决心——替朱珠赎身。
一是自己真心喜欢那个丫头,二是五年来,这是王小二第一次对除他以外的陌生人表现出亲近。等他人走了以后,小二也能有个照应。
他去打听过,扬州城里最便宜的侍女也要百两白银,至于最贵的,那不是他可以打听到的。
这些年来他零零散散也攒下了不少,百两有余。但平时看着朱珠丫头跟自家少爷亲近的模样,王老头自然不可能认为这是百两银子就能谈成的生意。
他准备凑个两百两再去谈——这是他操劳一辈子所能付出的所有,也是他善良一辈子唯一的一点私心。
因此,抽中抬灯人的签对他而言正是雪中送炭,被选为守灯人更是意外之喜。
他觉得他半辈子霉运换来的好运气都用在今天了。
看着眼前的姜府大门,饶是他极尽可能地想象过,却也被壮观的大门惊得说不出话来。
朱漆大门上挂着泛着冷光的铜钉,月光像一把银梳子掠过门环,照得人不禁遮眼。九级青石台阶逐级抬升,最末一级被岁月磨砺出细密凹槽。台阶两侧各踞一尊雌雄石狮,母狮爪下压着绣球,公狮口中衔着断裂的剑柄。
门洞上方悬着“姜府“木匾,匾框四角包铜角,风掠过时发出清越的叮当声,漆黑的字迹遒劲有力。
门环采用错金工艺,鎏金表面錾刻卷草纹。门扉上施以“五福捧寿“木雕,刀工细腻处可见金丝楠木的天然纹理。
门槛高逾一尺,门枕石雕刻成狰狞的饕餮头,彰显着主人身份的不凡。
身后本来嘈杂的打闹声瞬间变为不尽的赞叹声。
“姜家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门都如此……气派。”
王老头的身后,龙头剩余四人中,一名打扮不俗的清瘦男子叹道,神色之间似乎因为自己特意斟酌的用词颇为自傲。
“也不看看人家姜家是什么身份。”清瘦男子旁一名肌肉紧实的男子压低声音,似乎生怕接下来的秘密被谁听了去,“听说姜老爷的兄长是朝廷的大官,在皇帝跟前说得上话的人物。”
“这要你说?牛钧,这都哪年哪月的老黄历了。”清瘦男子嘲讽开口。
“刘喜,能去学堂读两个书了不起?行不行老子抽你?”牛钧对清瘦男子的拆台十分不满,两只手把衣袖向上一抽,就准备动手。
刘喜显然不是第一次这样干了,整个人动作迅速,立马就往王老头那里躲,嘴上嚷道,“王叔,你看这个牛傻子。”
王老头早已习惯这两人的打闹,抬起右手就是一人一个脑蹦,“多大个人了,一点正形都没有。”
跟着王老头蹲在一边的王小二在低头逗弄地上的蚂蚁。
“小钧,你年年抬龙灯,比你王叔有经验,我就这样直接去敲门,喊啥?”
抬龙灯历年都是抽签选定,断不可能有人能年年中签。
牛钧之所以年年有机会,是卖灯人搞得鬼。
年年这群人会盯着抽中签但家里没法出人的人家,五两银子收购名额,再十五两银子卖出去,净赚十两,堪称暴利。
牛钧就是靠着这些名额,才年年有的机会。虽说辛苦事全由自己干了,只挣到五两,但对于牛钧和他娘来说,已经是一笔大财了,可以应付好几个月的花销。
他娘也能从豆腐铺抽出几天空来好好歇一歇。
“王叔你不必紧张,这扬州城内谁不知道姜老爷是有名的好人。”牛钧摸了摸刚刚被敲的脑袋,嘿嘿一笑,“您啊,就简单往门前一站,敲敲门,喊一声姜老爷,就有下人出来送钱了。”
王老头点了点头,心道确实是这么个理,姜家是扬州城所有世家里说话分量最重的家族,同样也是所有世家里最关心百姓生活的家族。前年扬州大旱,若不是姜大人慷慨解囊,开了姜家所有的粮仓,这扬州城内都不知得多饿死多少人。
对于这位姜大人,王老头心里也只有感激。
心想着,王老头努力挺直了自己被夜以继日的操劳压弯的后背,抬脚向前。
九级台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有些人走这些台阶只需几息时间,有些人光是走到台阶面前却是要……一辈子。
王老头伸手扯住貔貅嘴里的门钹,轻轻叩了叩,嘴里喊着,“姜老爷,龙灯队伍来讨赏钱了。”
不多时,王老头的手就沁出了汗,在姜府威严的大门下,刚刚还好不容易挺直些许的腰,似乎又被压弯了些许,本就佝偻的身形愈加佝偻。
不知过了多久,王老头仍没听见下人的脚步声,心下奇怪,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叩门声太轻了些,伸手就准备再叩一次。
也就在此时,朱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从两扇门扉当中走出一个…………谪仙人。
王老头从未见过如此男子,哪怕是他经营包子铺这么多年,也曾远远瞧见不少权贵,此刻也被惊得说不话来。
身后长长的龙灯队伍更是鸦雀无声。
百节的龙灯在青云巷中蜿蜒,那颗栩栩如生的龙头正对着姜府走出来的腰间佩剑白衣男子,远远望去,就像是仙人斩龙。
只有王小二还在逗弄蚂蚁。
良久,王老头只听见白衣男子开口,“姜太初。”
声音浑厚有力,直叩人心,待你仔细听去,却又飘渺难寻,恍若天庭仙乐,大梦一场。
王老头觉得面前仙人这句话不是对自己说的。
但立刻他便回过味来,太初……这哪里是下人,这分明是姜家的大公子啊。
王老头双膝一软,就往地上跪去。
出人意料的,双膝仅仅下降了一会,便仿佛被地上的风托起一般,缓缓上升。
老头又看着白衣仙人嘴角含笑,从自己兜里掏出一个干干净净的钱囊,放在自己手中。
只是略一掂量,王老头便可感受到其中的分量,赶忙低头道谢。
“名字。”
嗯?王老头愣了半晌,才发现这是姜家长公子问自己话,立马回道,“姓王,不敢有名,仙人称呼王老头即可。”
姜太初点了点头,他不打算纠正老者的称呼。
圣也好,仙也罢,只是代表世人对那个境界的尊崇。
因为未知,所以向往;因为强大,所以恐惧。
但他是姜太初,生来便看得见道途的先天道种。
他见过很多的天才,他们都称他为天才。
谪仙人抬眼望去,在龙头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见了另一个……天才。
“他呢?”
王老头回身望去,见到姜家公子看得是自己孙子,不确定地开口,“仙人说得应该是老头我的孙儿,王小二。”
姜太初又点了点头,衣袂摆动,向南指了一个方向。
“城外的苦求寺可测祸福吉凶,人生命数。寺内住持可通佛祖,你若能替他求得真名,必然造化非凡。”
王老头直接呆住了。
姜太初似乎是觉得老者没有听懂,又说道,“去那里换个名字,好养活。”
王老头这下反应过来了,作势就要磕头,但苦于膝下风力,只得一个劲地说道,“多谢仙人!多谢仙人!”
等着龙板灯队伍鱼贯钻入隔壁的院子,姜太初转身而回,又瞧见了一个天才和一个……仙人。
还有一个陌生的人。
以及一个熟悉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