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1/1)
南方的李将军有三个儿子,最小的叫李承风。如今,北洋军阀四分五裂,南方也是一片混乱,各地军阀割据,战火连绵不断。那些曾经发誓效忠的将领们,大多已经忘记了当初救国的初衷,只顾着抢夺眼前的权力和利益。
然而,善恶分明,将领中也有忠奸之分。有人为一己私利割据一方,自然也有人心怀家国,渴望早日结束战乱,振兴华夏。李将军正是后者,而且是其中的中坚力量。
对于这样的人,她心中充满了敬意。
这份敬意,首先来自父辈的声望。其次,李家满门忠烈,叔叔和两位兄长都为国捐躯。尽管出身显赫,他们却总是冲锋在前,最终战死沙场。这件事传开后,有人唏嘘,有人嘲讽,也有人满怀敬意,每每提起都赞不绝口。
第三,这份敬意源于李承风本人。两位兄长阵亡后,李家只剩下他一个男丁,家人本不想让他再上战场,却无法阻拦。年少时,他被保送到保定军官学校,武昌起义那年,他毅然离开学校,隐姓埋名投身军旅,怀揣救国之志,驰骋沙场。凭借卓越的军事才能,他屡战屡胜,最终在多处击溃清军,迎来了辛亥革命的胜利。
之后,他重返军校,失踪数月的真相才被揭开。毕业时,学校曾强行将他留下两个月,直到一封急报送达保定,称李将军在云贵陷入重围。他立即南下,再度扬名时,已是战报中那位所向披靡、指挥若定的少将军。众人断言,此战过后,他将威望与战功兼得,很快就能子承父业,接管李家全军。
然而,盛名之下,他却再次销声匿迹。直到……今天。
对她而言,直到这一刻,她才得知他失踪后的首个消息。他消失那年,她才八岁。算起来,这位李公子已经整整失踪九年。
若不是顾怀修亲口告知,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和那人联系在一起。
“他……”
“你想问他去了哪里?自从他进京以来,已经有不少人问过这个问题了。”顾怀修笑道。
难道真如传闻所说,李将军的宿敌出手,成功刺杀了他?可传言中他早已离世,今天却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
她见顾怀修不便多言,笑着道:“既然是他,自然不能怠慢。”她朝门外唤道:“来人。”
仆从很快应声而入。
“问问他喜欢喝什么、吃什么,今天一定要好好款待。”
“他……他要了可可牛奶,”仆从举起手中的可可罐,“我正准备泡呢。”
正是她方才推荐的驱寒佳品。
“那……快去准备。”沈佩华怕客人久等,吩咐仆从先去准备,其他的事稍后再议。
在顾怀修的示意下,两人各自落座。
茶端上桌时,阿秋露出对新姑爷极为满意的笑容,捧着茶盘离开了。临走前,她还特意把推拉门关上,为两人留出独处的空间。
顾怀修行事向来利落,主动说明来意,似乎他也和沈佩华一样,今年才得知这桩幼年婚约:“我自军校毕业后,一直在战场上,虽然打了几场胜仗,却觉得自己毫无建树……”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在想如何继续。
他凝视着她,缓缓道:“我们这些带兵的人,在自己的国土上拼死拼活,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已经找不到继续拼命的理由。不知这话,你是否能明白?”
她轻轻点头,低声道:“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华夏已经被战乱折磨得太久了。”
顾怀修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位久居京城、生于富贵之家的姑娘,竟也对外面的乱世有所了解。
他接着道:“所以,我早在年中就决定远赴德国,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寻找救国之路,”他特意强调,“在我得知婚约之前,就已经有这个打算了。”
沈佩华同样感到意外,没想到这位以命搏出盛名的年轻将领,竟然愿意放下手中的武器,脱下戎装,舍弃自己打下的江山。
自从巴黎和会之后,五四运动掀起了一股留学的热潮。众人都感到挫败,本以为清朝覆灭后,国家将不再受列强欺凌,谁知事与愿违。有志之士纷纷寻求强国之路,她的许多同学都已远赴海外,也听说不少年轻军官脱下军装,远赴异国……没想到,眼前这位也将成为其中的一员。
“但父亲的决定,我不愿轻易违背,所以询问父亲后,我先入京相见。”顾怀修郑重其事地对沈佩华说,“沈小姐,不知你可愿意和我一同远赴德国?”
沈佩华一时愣住了。对她来说,前往德国并非难事,沈家的船运遍布四海,出行极为便利。况且,留学终有归期,不会太久。
但她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迟迟无法点头,沉默良久,一杯茶喝完后,仍未作出决定。
顾怀修微笑着看她,并不催促,反而带着歉意道:“初次见面就提出这样的请求,是否太过唐突?”他说道,“来之前,我还担心你会直接起身离开。如今你还坐在这里,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期。”
沈佩华思虑再三,最终决定坦诚相告:“将军志向高远,我自当成全。但如果要问我是否愿意随你远赴异国……实不相瞒,我无法回答。未见面前,我以为婚姻不过是一件简单的事,如今见到你,才发现事情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单纯。但二叔的意愿,我不想违背。”
他想了想,问道:“你打算何时启程?”
他答道:“正月,父亲叮嘱我,务必在离京前与沈叔叔见上一面。”
沈佩华轻轻点头,不必等到正月,二叔下个月就会回来。时间如此紧迫,她心绪难平,一时难以决断。
顾怀修温和地提议道:“我有个主意,你不妨听听?”
沈佩华对他的品性颇为信任,便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这婚约是旧时定下的,权当作我们相识的缘分。这个月,我将留在这里,以一个月为限,我们以朋友的身份相处,等沈叔叔回来,你再做决定。”
这样,便给了她足够的缓冲时间。若有缘,便可携手同行;若无缘,至少彼此相处过,二叔和家中长辈也能有个交代。
沈佩华再次点头,表示同意。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各自品茶。
沈佩华想到还在西次间等候的贵客,忍不住问道:“从昨夜到今天,你都让李公子与我见面,是不是另有原因?”
顾怀修向来守礼,初次与未婚妻见面便带着旧友同行,一次算是偶遇,第二次必定另有缘由。
他并未否认:“这件事最好由他亲自说明。我这便去叫他。”
顾怀修走出书房,将李承风请了进来。
李承风喝完可可牛奶,在院子里稍作停留,此刻步入书房,脚步经过烧着火道的房间,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脚印。
沈佩华以为他会坐回原位,却见他目光扫过四周的椅子,最终选择了离自己最远的位置坐下。
下次来,得在门外给他备一把椅子。沈佩华暗自心想。
他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回望。
沈佩华微微一笑,移开了视线。
李承风似乎不明白她为何而笑,略作停顿。
不得不承认,真名的确为他增添了几分军旅生涯的锋芒,人也显得更加挺拔。他穿着国军的立领军装,笔挺干练。进门前,他随手拨弄了一下短发,雪水浸湿的发丝被他拨乱,比之前更随意,少了几分疲惫感。不得不说,他身上并没有沙场风云的沧桑,眉宇间的清秀反而让他的沉默显得亲切。
谈话时,两人的目光难免交汇。
“刚刚得知你的身份,我该如何称呼你?”沈佩华轻声问道。院子里人来人往,因他身份特殊,她有意压低了声音。
“随顾怀修的称呼就行……”他想了想,直接道,“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
她原本以为他会用表字来掩饰真实身份,但看来并没有。不过也对,如果不是李承风现身,昨晚六国饭店怎会有那般众星捧月的场面。
“我们刚才已经聊过了,”顾怀修看向好友,笑道,“你现在可以开门见山,说明你的来意了。”
沈佩华满心好奇,等待他开口。
李承风沉吟片刻,道:“昨夜和今天的拜访,都是为了同一件事。我想向沈小姐求购两张船票,”他说,“贵府的沈家客轮,即将启航的船票。”
她本以为是什么大事,没想到竟如此简单。这周的船票虽然已经售罄,但她身为主客,自有办法。
她在心里盘算着手中的几张特等票,一边思考一边说道:“这事好办,今晚我就让人把船票送到六国饭店。可惜你来晚了,现在只剩下两间独立的小房,没有套房。”
李承风缓缓点头。
如果只是为了船票,他大可不必亲自前来,托顾怀修转达即可。沈佩华心中仍有疑问,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他却抬眼低声道:“在送票之前,我想说明一下我在京城的处境。”
沈佩华见他神色凝重,轻轻点头,道:“好,请讲。”
“名义上我是进京的贵客,实际上是被扣押的人质。”李承风直言不讳,语气比她预想的更为直接。
近年来,李将军作为南方的主力,多次发表救国言论,指责战乱的源头,早已引起各方的不满。虽然众人多有怨言,却无可奈何。李家男丁凋零,儿子们或战死或失踪,但四个女儿都嫁入了显赫世家,且彼此同心,成了娘家的坚强后盾。没有人愿意率先动手,触怒他们。
上个月,李将军的小女儿带着幼子外出游玩,却被“盛情”邀请到京城。那些曾经被李将军痛斥的军阀,想借此牵制李老将军及其亲友。五大家族震怒,发电报要求立即放人,对方却回电表示,他们是以贵宾之礼相待,锦衣玉食,样样周全,只是不允许他们离开京城。
僵局持续了几天,最终被打破。
消失九年的李承风以“皇帝大婚”为由,现身六国饭店,宴请了几位父亲昔日的“旧友”,席间表示他将在京城暂居一段时间。言下之意,他留下,换取姐姐和侄儿平安离开京城。
那些老狐狸见此,以为李家终于低头认错,无奈之下才让长子现身。
酒宴上,宾主尽欢,众人同意放人。
李承风原本计划让四姐带着侄儿走陆路,尽快离开京城,以防再生变故。临行前,他改变了主意,认为走水路更为安全。而最稳妥的航线,莫过于沈家的客轮。这便是他昨夜现身的原因。
沈佩华有些担忧,问道:“他们真的会放人吗?”
李承风微微点头。
他们只想让李家安分,不再参与纷争,并不打算将李家逼入绝境。
“何止是答应,”顾怀修冷笑道,“他们还试图拉拢他,佳丽和高官轮番上阵,夜夜笙歌,只想将他留在京城的富贵温柔乡里。”
如今他住的地方,是出了名的逍遥之地,单是想象,就能勾勒出这几日的纸醉金迷。
李承风不禁笑了笑。
从昨夜到今天,这是他第一次露出笑容,眼底却带着一丝嘲讽。
李承风终于揭开了迷雾,道出了来意和处境。他不再正襟危坐,而是轻轻靠在椅背上,手肘搭在扶手上,无形中透出一股将领的从容气度。他讲述这些时,语气平静,好像对眼前的处境毫不在意。
再糟糕的处境,又能如何?他早已在生死边缘走过无数次。
沈佩华忍不住问道:“既然他们已经答应了,你为什么说得好像我会因此受累?”
“沈家的根基在此,”他提醒这位年轻的姑娘,“和我有所牵连,麻烦绝不会少。”这是事实。然而……
“我愿意帮助李家。”她脱口而出,语气真诚。
平日里她说惯了场面话,唯独这句,毫无修饰,带着由衷的敬意。
话音刚落,沈佩华又有些后悔。她担心自己过于直白,让他误以为她有意借此机会拉拢李家,更不愿看到他那一闪而过的讥讽神情。
李承风轻声说道:“多谢,”顿了顿,又补充道,“沈小姐。”
沈佩华轻轻摇头,冲他微微一笑。
临别时,雪已停了。
她偏爱白色衣衫,昨夜如此,今天亦然。只不过今天,她在白色外衣上系了一条碧青色的宽绸腰带,显得格外醒目。发梢垂至肩头,额前的刘海轻盈飘逸,在家中的她,完全是一副少女模样。
沈佩华站在屋檐下,目送他们离去。
李承风与顾怀修并肩而行,几位副官早已在院门外等候。其中一位年轻副官将一封信递到他手中,他撕开封口,迅速扫了两眼,确认并非急事后,又将信递回。他整理信件的间隙,目光恰好掠过她,远远点了点头,以示告别。
她抿了抿唇,轻轻颔首。
看着他手中的信纸,她忽然意识到:他与意大利公使的会面,恐怕也是为了船票一事,只是担心得罪船行主人,不便直接提出请求。
如此一来,李承风的种种举动便有了合理的解释——一切都顺理成章。
她暗自思忖,心中却仍不免有些疑惑。他的出现、消失、再出现,仿佛笼罩在一层难以捉摸的迷雾中。然而,他的坦率与直白,又让她感到一丝安心。
或许,这便是他的方式——既不让旁人轻易窥探他的内心,却又在某些时刻,给予足够的信任与坦诚。
她站在屋檐下,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这位李公子,消失在众人视线中长达九年,如今忽然现身,究竟是为了家族,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她无从得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的出现,必将在这纷乱的时局中激起新的波澜。
而她,或许已在不经意间,被卷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