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误会(1/1)

李承风之所以急着向她索要船票,因为这一班正是沈家今年最后一班客轮。船从天津港起航,那里是北方最大的港口。与南方码头不同,天津港一到冬天便因河面结冰而断航,直到来年春天才能恢复通航,因此一年只有三季可用。其他航运公司通常在秋末结束,沈家则最晚,直到11月才收尾。

今年因特殊原因,航期被拖延到了今天。

她在启航前一天抵达天津,入住利顺德大饭店。这是法租界乃至天津最顶级的酒店,临近港口,几乎所有乘客今晚都选择在此落脚。

餐厅里热闹非凡,仿佛春节的年夜饭,又像是贵宾们的小型聚会。

而作为船主人的何未,却选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桌,临窗而坐,与阿秋共进晚餐。阿秋初次离开京城,对一切充满好奇,但因性格柔弱,只敢偷偷打量周围,瞄上一眼便满心欢喜,朝沈佩华露出微笑。沈佩华因为晕车而毫无食欲,只能撑着下巴,却被她的笑容感染,轻声说道:“晚上带你去使领馆附近的商业街逛逛,那里有很多好东西。”

话音未落,餐厅内突然热闹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西北角的屏风。

沈佩华随众人看去,只见李承风身着戎装,身后跟着两名年轻军官,走向三面屏风围起的位置——那里摆着两张八仙桌,围坐了许多人,显然已等候多时。见他出现,众人纷纷起身相迎。

一时间,握手寒暄声不绝于耳,还有人殷勤地为他拉开椅子。

他在热闹中落座,沈佩华的角度已无法再看到他的身影。随着贵客入席,热闹的迎接仪式结束,那个角落逐渐恢复了平静。

“李公子没看见我们吗?”阿秋低声问。

“大概没注意到吧,”沈佩华答道,“距离太远了。”

沈佩华毫无食欲,见阿秋吃完,便匆匆离开了餐厅。

没想到,刚出门就碰见了熟人。六国饭店那个递信的小男孩正站在电梯前,似乎在等人。他身后站着几个神色肃穆的年轻人。沈佩华注意到他,小男孩板着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姐姐。”

倒是个懂礼貌的孩子。沈佩华笑着点点头,朝楼梯走去。

“姐姐,”小男孩不满,“你要去哪儿?”

“回房间。”她温和地回答。

小男孩低头盯着地面,显然对她的态度不太高兴。

沈佩华转身走过去,蹲下身子,主动道歉:“我以为你在等人,就没想着过来和你说话,”她笑着哄他,“真巧,刚出门就碰见你了,咱们还挺有缘。”

“一点都不巧,”他撇嘴道,“妈妈让我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

“妈妈说,沈小姐为了帮我们离开那个地方,费了不少心思。她想请你喝下午茶,亲自表达感谢。”他学着母亲的语气。

若是别人,她或许能找出一堆理由推辞。但这艘船上的乘客非富即贵,作为船主人,她若拜访这个却忽略那个,难免得罪人。不过今天是个例外,她对李家人有着天然的好感。

沈佩华让阿秋先回二楼的房间,自己则跟着小男孩上了电梯,直奔三楼。

房间位于走廊尽头,是个宽敞的套房。

“妈妈在打电话,很快就出来。”小男孩说完,替她关上了房门。

沈佩华在里间传来的低语中,坐到茶几前。那里已摆放好银质餐盘、茶壶和茶杯,显然是为招待她而准备的。里间的女人正用方言讲着电话,恰巧何未听得懂。

“我倒是没受多少委屈。说起来,真要感谢他们,得了不少好东西……那些老狐狸这些年不知道从太监手里囤了多少玉器。我一闹脾气,他们就送一样,倒让我攒了不少,正好给父亲充作军费。我们还能给风哥儿置办个新宅子。家里虽然有,但这边没有啊,他总不能一直住饭店吧?”

“风哥儿”——李承风?

“要不是带着么么,我肯定不会走。你不知道,风哥儿被多少人……”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后面的话听不清楚了。

电话挂断后,里间的女人走了出来,脸上的表情变换了好几次,从见到沈佩华的善意笑容,到惊讶,再转为困惑:“你不是去见人了吗?”她对着门口说道。

沈佩华循声回头,他不是还在西餐厅吗?

李承风正将军装外衣脱下,递给门外的副官,显然不是刚进来的。他平静地说道:“打电话时记得关门。”语气淡然,却让屋内的两个人瞬间尴尬起来。

李柔与李承风有七分相似,尤其是眉眼。她白皙的脸颊瞬间泛红,低声解释道:“沈小姐不是外人,是恩人嘛。”她显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试图挽回,“我也没说错什么,只是提了一句你被人骗到房里了……”

这话成功让李承风陷入了尴尬。

李柔见弟弟的脸色,意识到自己可能又得罪了他,赶紧安慰道:“男孩子嘛,名声固然重要……但你从小就招蜂引蝶,何必放在心上?下次小心点就是了。”

李承风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掌心托着脸,目光盯着李柔。

自从船票送到饭店后,三姐便日夜念叨想见沈小姐。他多次警告,以为到了天津就安全了,没想到稍不留神,还是让她得逞了。

李柔被他的目光盯得心虚,知道自己理亏,转而柔声问沈佩华:“我说的有道理吗,沈小姐?”

沈佩华本打算装作走神,却被点名,只好礼貌地“嗯”了一声,却不知自己在“嗯”什么。

这时,李承风的目光也落在了她身上。

“是该小心……”沈佩华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些不妥,赶紧补充道,“不过这种事,分寸确实不好把握。反应太大,别人会说自作多情;反应太小,自己又吃亏……”

李承风依旧静静地看着她。

初见那晚,她便觉得他的眼睛像是夜晚的什刹海,映着周围的景物,却让人看不清水底藏着什么。此刻,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风哥儿精明得很,不会轻易吃亏的,”姐姐接话道,“不怕吃亏的男人,通常也是没什么能耐的,就算被人占了便宜,也不会损失太多。”

沈佩华几乎被逗笑。李三小姐比她想象中更有趣。

姐姐继续感慨:“我们风哥儿就不一样了,被人占一点便宜,那损失可大了。”

李承风转而看向三姐。

自从进门,他只说了一句话,七个字,却引得她们聊到这里,实在不容易。

“所以,父亲禁止他晚上外出,倒也颇有先见之明。”三姐又说。

沈佩华点头附和:“李将军的家规一定很严。”

李柔笑道:“是啊,父亲他支持新制度,尤其推崇一夫一妻的婚姻。对风哥儿这方面的管教,确实很严格。”

“老将军……真是个与时俱进的人。”沈佩华努力表达敬佩。

李承风懒得再阻拦,翘起二郎腿,靠在椅背上,看她们还能聊到什么地步。

沈佩华其实早已觉得不妥,但李三小姐兴致正浓,她只能继续陪聊……她也靠在椅背上,却是规规矩矩,保持着面对长辈的姿态。

李柔笑眯眯地看着并肩而坐的两人:“听风哥儿的副官说,你去过芳菲秘境?”

“是,”沈佩华回答,“有一晚……去过。”

她本想含糊带过,但总不能说出具体的时间。

李柔似乎想到什么,好奇心更甚,想要靠着她坐下。

李承风忽然坐直身子,伸手去拿茶壶,恰好挡住了三姐的去路。他倒完茶,又拿起银质的奶杯,将乳白色的液体倒入茶杯,随后将杯子推到沈佩华面前。

沈佩华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奶茶,如释重负,立刻捧起茶杯,借着喝的动作,逃离他姐姐过于深入的闲聊。

李柔静静旁观,悄悄打量这个年轻女孩。弟弟偏爱海棠,尤其是海红。而她清秀的面容,正像是雪中初绽的海棠。

“我有个电话还没打完,”她忽然没了继续聊天的兴致,柔声道,“你们先坐。”

说完,李柔没有回到里间,而是直接出了门。临关门前,她像是担心沈佩华离开,热络地问:“沈小姐不忙的话,等我回来?”

“不忙,”沈佩华摇头,“我来天津没什么大事,只是为了看客轮起航。”

门在眼前关上了。

闻着杯中飘出的奶香,瞥了一眼邻座的李承风。

两人第一次坐得这么近,竟有些不太习惯。

“刚才在餐厅见到你了,”她对他笑了笑,“你没看到我。”

其实他看见了。她很容易辨认,尤其是在北方的冬天,少有女孩子偏爱白色。

李承风拿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淡淡答道:“人太多,没注意。”

“是啊,人可真多,”沈佩华心情愉悦,因为这些都是她的船客,“今年最后一班船,大家都赶着回家,不想再等几个月。”

她顿了顿,意识到客轮的生意与他无关,便换了话题:“你来过这家利顺德吗?”

“来过,”他答道,“十几岁时候的事。”

十几岁?那是我几岁?沈佩华心里算了算,却没好意思问出口,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这里的填料鹌鹑味道不错。”她又说道。

他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不过位子很难订。”她提醒道。

在这种地方,钱并非万能,毕竟政要多如云集。

沈佩华喝了一半的奶茶,放下杯子,注意到李承风倒的茶一直没动。他随手为她添满了茶杯。

“谢谢。”她轻声致谢。

他顺手翻开茶几上雪白的餐布,从里面取出一套餐具,挑出一只银叉。

“如果你想吃,晚上可以让人给你安排位子,”他目光落在碟子里的四个精致小蛋糕上,“算是船票的谢礼。”

“不用了,我晚上有事。”她摇头拒绝。

她估计是因为船票没收钱,让他觉得欠了自己的。沈佩华解释道:“我们家的客轮每次都会预留一些特等票,专门送给朋友。每年十几趟船,我送出去的船票少说也有上百张。给谁都是送,不收钱的。”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你是顾怀修的老同学,总得给个面子。”

李承风没有回应,只是点点头。

他最终没选任何一个蛋糕,放下叉子:“晚上准备去哪儿?”

“打算带家里人逛个好地方。”她笑着说。

她想避开那些船客,带阿秋去商业街。

李承风再次点头,松开了衬衫袖口的纽扣,挽了两折,边整理袖口边问:“那地方你熟悉吗?”

“这里我常来,哪儿都熟,”她说,“阿秋没来过,想带她去大使馆附近逛逛,买个帽子。她喜欢帽子,但自己舍不得买。”

李承风凭着这几句话,猜她要去的是法国大使馆附近的商业街。

天津早在几十年前就是通商口岸,商业发展蓬勃,那条街上大小商店鳞次栉比。他擅长巷战和攻城战,走过的路从不会忘记。哪条街有高建筑,哪里是绝佳的射击位置,哪里适合设伏……不用多想,整条街的画面已浮现在他脑海中。

那条商业街有个十字路口——东南角有一家两层楼的帽子店,女孩子应该会喜欢。

“注意安全。”他提醒她。

“放心吧,”沈佩华笑着说,“只是逛街而已。”

李承风用手指蘸了杯中的水,在茶几上写下一个三位数的号码。他写完,看了她一眼,沈佩华轻轻点头。她常住此地,知道这号码不是房间的。

似乎是怕她误会,他补充道:“我在天津,理应替老顾照顾你。”

他没再多说,起身进了里间。

这间房是他的。三姐住在隔壁,屋里没电话,便借他的房间给家人报平安。因此,四姐现在究竟在哪里继续她那“没打完的电话”,无人知晓。

李承风一进屋,如往常一样,顺手去解军裤的皮带,刚解开一半,突然意识到不对,立即停了手,重新扣好。他在餐厅懒得应付那些人,借口离开,本想回房间透透气,顺便把很久没穿的军装换下,换上西裤和衬衫……没想到屋里不仅有三姐,还有比他早一步离开餐厅的沈佩华。

现在外间坐着一个年轻女孩,换衣服显然不合适。

他得找一件既合适又不会引人遐想的事做。环顾房间后,他决定拿几份报纸出去,两人一起看报。

他刚够到装着报纸的篮筐,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他接起电话,声音低沉,带着多日未好好休息的疲倦:“喂?”随后,他将电话听筒夹在脖子下,开始翻报纸。

“风哥儿,”电话那头,大姐的声音温柔中带着好奇,“听说,你房里有个女孩子,漂亮得像海红?”

李承风手停了一下,冷淡地回道:“如果你喜欢海棠,改日我让人给你送几株去。”

“九年前你就为国捐过躯了,现在该为自己活一回,”大姐轻声说道,“这两张船票可不是举手之劳的事,在这种时局下,人家女孩子是冒了风险的。你该知恩。”

外间,沈佩华本不想听,却无法避免。

先是听到他说要送海棠,她猜想,大概是送给某个女孩子的。

接着,李承风似乎肯定了这一点,说道:“没必要看到女孩子在我身边,就胡乱猜测。”

过了一会儿,他又承认道:“是,我和她单独在房间里待过。”

沈佩华想起顾怀修提到的“扶杏阁”,又想到李三小姐说的关于李承风被人骗到房里的事。她隐约猜到,屋里的人大概是被误会了,正在费力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