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你啊（1/1）
沈佩华驻足于雕花木格扇前，视线凝在院中晃动的梧桐枝桠间。树影在风中凌乱摇曳，她看得神思恍惚，胸口却似塞着团焦躁的棉絮，分明在等待什么，偏又等得心绪难宁。
“不等了。“她倏地旋身欲走。
绸缎刮过地面的簌簌声陡然响起，珠玉帘动处显露出鹅蛋脸的小丫鬟。“意大利那个领事官等得不痛快，“阿秋攥着绣帕轻声道，“正安排人伺候着，您这会子过去正是时候。“
沈佩华额角微跳，此事若误了时机委实要命。裹紧缎面斗篷就要向外去，待寒风中轿车驶出公馆，她方惊觉遗了那袭白狐狸皮毛的围脖。车停六国宾馆时，北风钻着脖颈的缝隙往里蹿，激得她倒抽冷气。
新轮岗的意大利守卫正用带着口音的官话嘱咐下属：“今儿楼上贵客多，多长几双眼。“沈佩华拢着披肩疾步跨过旋转门，舞厅里的爵士乐浪头般打来，将寒意砸得粉碎。这些年谁不晓得，京里最平安的去处不是四九城垣，倒是东交民巷里洋枪把着的这幢七层楼宇。
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日本合着出钱建的避难所，倒是成了豪贵云集的温柔乡。真要取谁性命，任你有泼天大仇都得忍着，出了这琉璃门才作数。
故此名流显宦趋之若鹜，有人说是乱世桃源，实则不就是租界的皮影戏？在自家地界要看洋人脸色，沈佩华曾恨得发根直竖，不过兄长总宽慰：“终归会好的，过些年你且看。“
这话刺得她鼻尖泛酸。可不是快了，眼看着青岛就要交接，哥哥当年说的...
“领事官在舞池里解闷呢。“阿秋凑耳边通禀。
沈佩华颔首转入西餐厅，令侍者代传约见。沈家二房向来不喜这等时髦场子，若被认出来少不得要听半日唠叨。此刻厅内疏疏落落三四桌人，角落里有个青年学生模样正在翻菜单，其余人都佝着背窃窃私语。她拣了离远的位置坐下。
“事出蹊跷，“阿秋折返时眉心绞着，“领事秘书说他们那边并没抱怨等得烦，倒像...像有人故意拿乔？“
“谁从中作梗？“
“许是李家公子？“
沈佩华腕子一颤。昨儿去百花深处闹的乌龙阿秋尚不知，这妮子认死了那是未婚夫。
那人既晓得领事行踪，想来早有布局。不过为何先绕道百花深处？单为了取件旧物？
话音未落，棕褐色卷发的意国领事已踱步进来。这位仁兄似乎极满意方才与某贵客的洽谈，连带对沈家货轮被扣的琐事都应承得爽利。原是艘途经那不勒斯湾时遭扣的商船，如今海上不太平，办这些最费周章。
“这周发船的客轮可会受阻？“比起物资运输，她更挂心这条载客的船。
领事先生大剌剌摆手：“客船有诸位老爷捧场，谁吃饱了撑的来触霉头？“末了又说，“沈小姐的船向来规矩，自然顺遂。“
诸事议定，领事自回楼上歇息。沈佩华正待唤阿秋结账，忽见个穿灰布衫的少年直奔而来，掌心里托着张笺纸：“有人让给您递这个。“
侍卫刘三已然绷紧了腰间的枪套。沈佩华用眼神止住，这少年眉目周正，细看竟与那位贵人七分肖似。展开字笺，但见其上墨迹：
“昨日百花深处多有唐突，权作赔罪。领事既见，且释前嫌。李承风。“
字条正文全用佛罗伦萨方言书写，倒不怕旁人窥得。沈佩华暗笑这人心思细密，却不知自己若通不了意语岂不尴尬？抬眼问少年：“他让你传话？“
少年摇头，鬓角汗湿。
“承风可是表字？“她又猜度。这等字眼分量太重，若非命硬之人担不起。
那孩子抿着嘴直往后躲，沈佩华见状转了话音：“他本名是？“
“你竟不识舅舅名讳？“少年脱口惊呼，旋即悔得直咬唇。
原是甥舅关系。沈佩华打量着他尚带稚气的面容，忽而惊觉这玉雪模样，活脱脱是那人年少时的复刻。
“原是我浅薄了。“她笑道，“那他为何不肯亲身来？“
“还不是约法三章！“少年恨恨地，“母亲令舅舅九点前务必回楼里。这会子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说完仿佛生怕漏泄天机，一溜烟逃得没影。沈佩华捏着薄笺怔忡，忽品出其中隐秘——那人今夜现身，原是为绊住领事官作赔礼，倒是自己误会了。
归家时雪片已落得纷纷扬扬。待到天明起身，窗外仍是一片混沌。
“九时三刻了。“阿秋边说边替她绾发。暖手炉偎得指尖温热，梳篦游走如春风。
沈佩华随手披上银丝掐牙的大氅，忽听阿秋附耳：“西北来的贵客在东厢书房候着。“
“又来？“她扶额叹气，“昨日闹得还不够？“
阿秋忍笑：“婚姻大事，总要多相看几回。“
终究还是换了身素缎旗袍往书房去。推门刹那却愣在槛外——
军装长靴的男人支肘倚在圈椅里，眉宇间凝着宿醉的倦意。皂色军靴沾着碾碎的雪泥，想是冒雪而来。珠帘晃动声里他抬眼望来，眸光依旧冷若寒泉。
沈佩华喉头发紧，这分明是...
那人却抬指叩了叩窗棂。转角处传来踩雪声，她回眸只见来人满肩落白，笑如春山霁月：“在下顾怀修。“
“幸会。“她指尖轻触对方带着薄茧的掌心。
顾怀修解下披风：“方才副官急事通禀，让二位久候。“
沈佩华但笑无语，与前夜游刃有余的模样大相径庭。这位西北公子面如冠玉，眼底却藏着沙场砺出的锋芒，倒是衬得上父亲信中“儒将“二字。
静默忽而漫开。
“昨夜——“
“昨日——“
二人同声开口，复又莞尔。
“昨日在护国寺巧遇故交，“顾怀修先道，“误了时辰实在对不住。“
“原是我走得急。“她摆手示意。
气氛稍缓，阿秋捧来英式茶具。沈佩华正要斟茶，忽见军装男子立起身：“原不该在此作陪，二位且叙。“
语罢不等回应已旋身离去，步伐带得马刺铮然作响。
沈佩华张唇欲唤，被顾怀修温声截住：“他素来疏于应酬，沈小姐莫怪。“转眸望向珠帘外风雪，“说来失礼，至今未通名姓？“
沈佩华这才惊觉竟不曾问过。
“李承风。“
三个字似冰珠入盏，惊得茶汤微漾。
顾怀修观她神色：“想来是听过的。“
如何能未闻？这名字在关外，堪比西伯利亚的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