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0章 讲经(1/1)
晨钟敲过,又是一日。
陆水法会的正戏,总算开锣。
九层高的佛塔,孤零零戳在山顶,像是一根接引天地的长香。
塔顶坐着个和尚,无悲无喜,身形在晨雾里有些模糊。
袈裟的颜色洗得旧了,面相也是最寻常不过的中年人模样,是那种掉进荣昌城的人堆里,水花都溅不起一点的普通人。
耀台僧人。
塔底下,人头攒动,像是开了锅的米粥。
一张张面孔仰着,塔顶那道小小的身影,像是望着能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就连平日里眼高于顶的赵子期,此刻仰着脖子,心头那股子不知从何而起的戾气,竟也悄悄收敛了三分。赵家公子不信鬼神,只信自家老太君的家法和父亲手里的银子,可不知为何,看着塔顶那个和尚,心里头就是生不出半分不敬。
僧人的视线从塔顶落下来,很慢,很轻,像是春风拂过水面。
视线扫过一张张活生生的脸,最终,在那身穿锦衣、满脸桀骜的少年身上,以及人群角落里那个穿着粗布短衫、身形瘦弱的少年身上,各自多停留了一瞬。
那一瞬,短得几乎不存在。
僧人心中,一句佛偈无声流淌。
一株双生,同根不同命。
......
陆水寺的山门口,人潮像是被堵住的河水,拥挤不堪。
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随着人流,一步步挪了进来。
短衫洗得发了白,裤脚还沾着些新鲜的泥点,面容也寻常得很,瞧着就像个刚从田里放下锄头,赶来凑热闹的庄稼汉。
自那日红尘一剑,斩断过往,荆黎便将那一身能搅动风云的剑意,尽数收敛进了体内那座无形剑鞘。
学着做一个凡人。
日出便扛着锄头上山,日落便挑着柴火回家,耕种,打猎,日子过得简单,也踏实。
那位柳先生的手段通玄,也不知用了何种法子,荆黎这副百年不变的容颜,在周围乡邻眼中,竟是再寻常不过,从未有人觉得奇怪。
柳相闭关前的那些话,又一次在荆黎心底响起。
四百年渡口,万事俱备。一切只需按部就班,便不会出岔子。
荆黎自身唯一需要多留神几分的,只有那位深山之中结庐而居的白骨道主。
其余人等,无论是神是魔,都只不必理会。
荆黎的思绪有些飘忽,也不晓得赵家树那个不省心的家伙,这些年闭关如何了。白骨道主为其传道,也不知到头来是好是坏。
“见过荆剑仙。”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谄媚。
荆黎回过神,一袭晃眼的白衣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天魔洞明,正停在十步开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对着荆黎拱手作揖,身子也弯成了合适的弧度,礼数周全得挑不出一丝毛病。
真要论起活过的岁数,洞明不知能当荆黎多少辈的祖宗。可修行这回事,从来不看辈分,只看谁的拳头更硬,谁的剑更快。境界不够,骨头就不能太硬,。
荆黎只是淡淡瞥了一眼过去,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滚远点,碍眼。”
洞明脸上的笑意不仅没散,反而更灿烂了些,甚至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夸奖。“得咧!”
话音未落,白衣一闪,这位新上任的“民心之主”,便泥鳅似的钻进了拥挤的人潮里,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对于柳先生敕封的这些新神只,荆黎向来看不上眼,尤其是这个骨子里透着一股子邪性的天魔。
“荆剑仙今日竟有这般雅兴,来凑佛门的热闹,倒是稀奇。”
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在身侧响起,荣昌城隍于邵的身形,由虚转实。这位得了天王山正统敕封的老城隍,一身神光内敛,瞧着就像个邻家爱说笑的老学究。
百年光景,也算与荆黎混了个脸熟。
于邵笑着捋了捋胡须,“这等盛景,若是少了酒,岂非憾事?不若你我寻个清净角落,寻一坛此地最好的黄酒,浮一大白?”
荆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算不上笑的弧度。“酒就算了,于城隍公务繁忙,莫要因我耽搁了正事。”
于邵闻言,哈哈一笑,也不再多劝,身形便缓缓淡去,融入了那无处不在的香火气中。
紧接着,一位身段窈窕的女子自人群中走出,水袖飘飘,来到荆黎近前。
是此地新晋水神樊之余。
女子对着荆黎盈盈一拜,行了个万福礼,动作恭敬,却一言不发。
荆黎只是轻轻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樊之余得了回应,便也悄然退去,重新汇入人流,那股子若有若无的怨气与水汽,也随之消散。
山门口,一时间又只剩下鼎沸人声。
这时,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人,缓步走了过来。
柴火观的观主,姚清。
时隔多年,第二次踏足陆水寺地界儿。
上一次,还是佛道之争,在那位柳相开辟的小天地里,打得天昏地暗,胜负外人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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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清径直走到荆黎身旁,隔着三尺距离站定。
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像是早就约定好了一般。
一个剑修,一个道人,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喧闹的山门口,隔着熙攘的人群,一同望向远处那座高耸的佛塔。
周遭的香客们,仿佛下意识地避开了这块地方,在两人身前形成了一片小小的空地。
风吹过,一片菩提叶悠悠飘落,恰好落在两人之间的青石板上。
姚清的视线垂下,落在那片枯黄的叶子上,似乎看见了春秋轮转,万物枯荣。
荆黎的视线却跟着那落叶的轨迹,看见了风的形状,看见了坠落的弧线,看见了尘埃落定的那一刻。
两人依旧沉默。
可有些话,不必说出口。
他们都在等,等那法会的正式开场。
铛——
一声钟鸣,悠远绵长,自陆水寺最深处响起。
那声音仿佛不是敲在铜钟上,而是直接敲在了每个人的心坎上。
原本喧嚣嘈杂的广场,在这一刻,竟诡异地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仰头望向塔顶。
紧接着,塔顶之上,一直闭目静坐的耀台僧人,缓缓睁开了双眼。
没有传说中的佛光普照,也没有天花乱坠的异象。
菩萨低眉,慈悲地注视着脚下这片苦海中的芸芸众生。
梵唱之声,如春风化雨,自九天之上倾泻而下。
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奇异地能钻入场间每一个人的耳中,每一个人的心底。
那股由数万人最虔诚的念头汇聚而成的香火愿力,浓郁得几乎化作了肉眼可见的青烟,冲天而起,如百川归海,尽数涌向塔顶的耀台僧人。
人群之中,江旻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暖流,自头顶百会穴灌入,瞬间流遍全身。像是三九寒天里,喝下了一大碗滚烫的姜汤,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暖洋洋的舒坦,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
而另一边,站在人群最前列的赵子期,却是身躯猛地一震。
那梵唱入耳,不似暖流,反倒像是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脑子里。赵家公子只觉得气血翻涌,眼前发黑,喉头一甜,一股逆血直冲上来。全凭着一股狠劲,硬生生将那口血又咽了回去。
赵子期骇然地抬头望向塔顶,那僧人的面容依旧平和,眼神依旧慈悲,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
九层佛塔之上,耀台僧人宝相庄严,口诵真经,普度众生。
视线却仿佛越过了跪伏在地的数万信众,轻轻落在了山门处那两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身影之上。
一个剑气内敛如渊,一个道韵天成自然。
耀台僧人微微颔首,算是与这两位同道,打了声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