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接因果(1/1)
法会仍在继续。
耀台僧人讲经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是一阵无孔不入的微风,吹入陆水寺的每一个角落,拂过每一个人的心头。
那声音入耳,便化作一股暖流,洗涤着尘世的疲惫与烦忧。
成千上万的信众,无论贫富贵贱,无论男女老幼,此刻都忘却了各自的身份,忘却了生活的苦楚,只是不由自主地双手合十,面带虔诚,对着那九层佛塔之上的渺小身影,口中跟着低声诵念,佛唱一声。
一声声佛号汇聚成河,最终百川归海,涌向塔顶。
而在凡人肉眼不可见的山巅半空,一缕缕凡人自身都无法察觉的灰黑气息,正从跪伏的人群头顶丝丝缕缕地升腾而起。
那些是人心中滋生的贪婪,是无名火起的嗔怒,是蒙蔽本性的愚痴。
是这片土地上百年来,无数凡夫俗子因着七情六欲的牵引,因着根植于血脉深处的劣根性,于无形中编织出的,一张张名为因果的巨网。
此刻,这些源自人性深处的无形枷锁与尘垢,在浩瀚佛光的普照之下,就如阳春白雪,悄然消融,化作袅袅青烟,最终归于虚无。
天地之间,仿佛都因此清明了几分。
山门口,人群边缘。
荆黎站着,一双眼眸古井无波,只是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对于这般场景,荆黎并不陌生。
数百年的游历生涯,曾让一位剑修见识过太多光怪陆离。
记得是在南边某个信奉佛陀的小国,荆黎曾亲眼见过一位得道高僧,开坛做法,为一座饱受瘟疫之苦的小镇祈福消灾。
那一次的法会,论起场面声势,比之眼前的陆水法会,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金莲自虚空涌现,天女于云端散花,异象纷呈,佛光几乎将半边天幕都染成了金色。
可那佛光,终究是有限的。
消除的因果业障,也远没有眼前这般……通透。
眼前的佛光,不绚烂,不夺目,温润如水,却仿佛能渗透到这方天地的每一寸肌理,将那些根植于人性深处,由贪、嗔、痴所化的无形污秽,自根源处拔除,涤荡得一干二净。
太过干净了。
干净得不像是人间该有的手段。
荆黎记得很清楚,那位佛法通玄的高僧,在法会结束之后,不过短短三年,便在一座无名寺庙中悄然圆寂。
油尽灯枯。
以自身大道为柴薪,燃烧性命,来换取一方水土的片刻安宁。
这种事情,对于修士自身的影响,远比外人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除非是那种大道已然登峰造极,能够俯瞰光阴长河的绝顶人物,否则,这般强行干预尘世因果,轻则根基折损,大道蒙尘,重则修为尽失,身死道消。
荆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身旁的青袍道人姚清,似乎察觉到了剑修心绪的些微波动,并未转头,只是淡然开口。
“世间万法,除了那特立独行的儒家,无论是山上炼气士,亦或者佛、道两家,绝大多数走的都是闭世修行的路子。”
“能够以入世之法勘破迷障,修成正果的,自古以来,寥寥无几。”
姚清的声音很平缓,像是庭院里的一阵风,不起波澜。
“当然,天道不允,是其中最大的一重约束。”
“除此之外,还有一层更实际的缘由。”
“每当炼气士出手,或是以任何形式干预凡间事务,无论大小,无论善恶,冥冥之中,其实就是与这红尘俗世接下了一桩因果。”
“因果之说,玄之又玄。有大小之分,有善恶之别,因人而异,因事而异。”
“你看那塔顶佛光。”
姚清的视线,落在远处那座高塔之上。
“因果业障的消除,根子不在于修士的术法有多高明,神通有多强大,而是一种对于自身大道的直接消磨,是一种水磨工夫,互为压胜。”
“这等折损,对于绝大多数汲汲于长生久世的修士来说,其实就只有三个字。”
姚清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不值得。”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这便是为何,那些高高在上,拥有宗门山头的山上修士,一个个都自诩仙人,却极少会真正下山,去管那凡尘俗世的洪水滔天,悲欢离合。
不值得。
说到底,皆是为此。
“当然,凡事总有例外。”
姚清补充道。
“譬如那些背靠一国气运,将自身修行与王朝龙脉捆绑在一起的修士,譬如沙场之上那些随军修士,他们所造的杀孽,所接的因果,自然有那煌煌国祚为其兜底,无需自己承担。”
“至于那些无门无派,也无甚传承的山泽散修,本就是摸着石头过河,前方路途尚且一片迷雾,对于这等虚无缥缈的顾虑,自然也就轻视不少。”
“为了所谓的机缘,为了修行资源,为了一件法宝,一册功法,便去行那杀人炼城之事的,自古以来,不胜枚举。”
“只是这般做的后果,往往都落不得什么好下场。纵观那不知多少个万年的人族修行历史,能真正以一介散修身份,走到那山巅最高处的,屈指可数。”
姚清的目光收回,落在了荆黎身上。
“所以,塔上那位耀台僧人此刻所为,无异于是以自身大道与性命作为抵押,为这荣昌城的数十万百姓,向天道求一个至少百年安稳的顺遂未来。”
“至于百年之后,此地是否会再生变数,那便不是眼下之人能够干预,也无须去干预的事情了。”
荆黎沉默了片刻。
这位天门境的强大剑修,眼中的那一丝困惑缓缓散去。
“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荆黎的声音有些低沉。
姚清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微笑。
“想要让一株花茎之上,开出两朵截然不同的花,本身就是一件有悖常理,甚至带着几分破坏规矩嫌疑的事情。”
“既然想要坏规矩,那么事先,总该主动付出点什么东西,才不至于事后被找上门来,秋后算账嘛。”
荆黎发出了两声没什么温度的轻笑。
呵呵。
这位剑修不再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知晓姚清不想说透的事情,再问也是无用。
于是荆黎话锋一转。
“观主刚刚言语之间,似乎数次将儒家摘了出去。莫非这儒家的修行法门,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不成?”
姚清闻言,也不卖关子,只是觉得站得久了,腿脚有些发酸。
柴火观的观主环顾四周,寻了处菩提树下的阴凉地界儿,也不嫌弃地上脏,就这么随意地盘腿坐了下来。
青色道袍铺在青石板上,倒也自在。
“先前那位歧鲁学宫的荀夫子到此,贫道恰好闭关,遗憾未曾能当面拜会,与之论道一场。”
姚清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真切的惋气。
荀信。
歧鲁学宫的当代圣人。
论起活过的岁数,这天下间,除了某些个喜欢装死的、或是真正在棺材里躺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老王八之外,已经很少有能与之算是同代的人物了。
论起学问之高,就算是天下第一宗门清神殿里那群眼高于顶的老古板,见到这位老夫子,也得老老实实地躬身行礼,口称一声“圣人”。
这样一位大圣人,就像是悬在历史长河夜空中的一颗璀璨星辰,无论身在何处,都让人难以忽视其光芒。
哪怕是曾经有过南华古仙借宿其身的姚清,在提及这位儒家圣人的时候,言语之间,依旧充满了神往。
“儒家的练气之法,可谓是这天底下,独一份的风景。”
姚清抬头,看着那穿过菩提树叶,洒下斑驳光影的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