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缟素(1/1)

灵堂设在主宅旁边的一栋独栋小洋房里,满布缟素,肃穆沉重。

盛铭礼的遗像是他三十岁时拍摄的照片,那时他还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双眸沉静,嘴角带着惯常的温和微笑,就这么空洞地看着所有人。

盛铭绪一看到他那双眼睛就开始落泪,膝行着挪到蒲团上,他伏在遗像前嚎啕大哭。这个人是牵着他长大的兄长,处处爱护照顾、如兄如父的哥哥啊!他还有妻子儿女,他还那么年轻!

压抑了一路的情绪迸发出来,盛明珠在一旁也捏着手帕擦眼泪。

钟灵毓也忍不住眼眶微湿,盛铭绪很少聊他的家庭,除了他的二哥。他总说母亲早逝,父亲事多,姐姐们嫁人后顾不上他,是二哥又当哥哥又当爹娘带着他,在国外的时候也常常给他发电报问他过得好不好,学习累不累,钱够不够花。

盛铭绪离家出走也是受不了兄长的巨大变化,他印象里的兄长是那么温柔文雅,风度翩翩,却被这吃人的权利游戏吞噬地面目全非。当着他的面云淡风轻地杀人,还要让他也掺和进来,盛铭绪害怕极了。他不如兄长稳重,也不比兄长是父亲从小培养出来有手段,这个家他全部抛弃掉算了,反正哥哥能撑住的,没有我也可以。

却没想到,兄长倒下了。被人当街枪杀。

简直耻辱!

盛铭绪恨得咬牙切齿,这个仇!这个仇!

一只柔弱的手放在他的肩膀安抚,盛铭绪恍然找回了些许理智,他抬头去看,姑娘红着眼睛望着他,“给二哥上柱香。”

盛铭绪抖着手去接,挣扎着爬起来站得笔直,他看着兄长的遗像,想着:不急,不可操之过急,他现在第一要做的是求稳。

稳住自己,稳住家里,稳住外面的欲来风雨。

钟灵毓和他并肩,给灵位鞠躬再敬香。

把香插入香炉,他已经沉淀了翻涌的情绪,抹了把脸吩咐道:“我先去见父亲,大姐你留这儿待客,我去去就来。”

说完,牵着钟灵毓大步离开。

在主宅的二楼楼梯口,盛铭绪招来一个小丫头,“你带四太太去我房间安置休息,大姑奶奶安排了谁来伺候?准备点饭菜汤水送去。”

又拍拍钟灵毓的肩安抚她:“你先去吃点东西睡一会儿,别怕,等我忙完了就来找你!”

“嗯”钟灵毓乖巧点头,又低声嘱咐他,“说什么你都听着,别跟病人起冲突。”

盛铭绪点头,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大步流星地朝主楼的主卧而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钟灵毓才叫小丫头前面带路,她一路晕车水米未进,刚刚还强撑着去了灵堂,现在脑袋晕涨地像要炸了,急需一张床躺一躺。

大夫已经请来等着了,把完脉,开了对症的方子,就让小丫头去熬药。厨房也送了汤水和清淡的饭菜来。

盛铭绪的房间是一个极大的套房,用彩绘的玻璃门扇隔出了书房、客厅和卧室,客厅居中,小饭桌就摆在这里。

一个三十多岁的成熟妇人笑道,“四太太见谅,家里不知道您来,准备的匆匆忙忙的。大姑奶奶吩咐过了,这些衣裳首饰请您先用着,等晚些时候请了裁缝为您量好尺寸就定做新的,还让我们多问问您的喜好,爱吃什么,爱用什么!我是大姑太太身边服侍的芸嫂,您有事就吩咐我去办!”

“无妨,现在家里忙乱,也不好穿鲜亮衣裳,等葬礼结束了再说吧。”

芸嫂又笑,“那就先给您准备些素净的颜色吧?”

还未等钟灵毓回答,就听见盛明珠的声音,“都备上,颜色鲜亮的现在不急着穿戴,但也得提前准备着,给你量了尺寸度身定做,什么旗袍、洋装、礼服都得有!等葬礼结束就该盛家的四公子和四太太出来撑场面了,到时候再临时抱佛脚可来不及!”

“大姐,您来啦?”钟灵毓见盛明珠满脸疲惫,上前迎了两步,芸嫂扶着她在沙发上坐下。盛明珠捶了捶腰,吐了一口气,“这才第三天,还有四天得熬呐!”

又看钟灵毓,拉着她的手在身边坐下,“你坐着,别拘束。这个家以后都是四儿的了,也就是你的,女主人在自己家怎么还不好意思呢?”

钟灵毓羞涩道:“我们,还没成婚呢,只是定了婚,而且,我也怕我做不好,我在家时没有经过这种应酬。”

盛明珠不甚在意地摆手,“婚礼我也会准备起来的!你别怕,只要小四儿稳得住,你落落大方地往哪儿一站,哪怕说太阳从西边出来,都有人捧着你说是!”

“噗嗤——”钟灵毓忍不住笑出来,她没想到盛铭绪的大姐这么快人快语,“大姐,您不反对铭绪娶我吗?”

就连他的三姐夫表面不敢置喙,实则心里也是瞧不起她的!这让钟灵毓感觉有些难受。

“笑出来就好,放轻松点儿!”盛明珠温柔地拍拍她的手,水光潋滟的桃花眼令人见之生喜,“我是最不爱掺和别人姻缘的!我家小弟脾气硬认死理,他明知道家里是一滩浑水都要带着你来淌,就说明你俩情深意重,你也是重情重义的好孩子!”

“你也别听老三瞎胡咧,小四的主连我都不能做!爹也不敢胡来,这档口,他再带着你离家出走一次可怎么办?那盛家的天可就真要塌了!”盛明珠有些唏嘘。

“谢谢大姐!”钟灵毓眨巴着大眼睛,一派天真无害、纯然可期的模样。盛明珠和她又聊了几句,就催她赶紧吃饭,填填肚子好喝药。

见钟灵毓捏着勺子喝了几口汤下肚,盛明珠就说自己不打扰她休息,要去前面看着。如今这个家里人多事杂,全靠盛铭绪一个人独木难支,钟灵毓客客气气地送她出门。派来照顾她的小丫头候在一边,钟灵毓就说自己想先洗漱再去休息,小丫头很机灵,见她喜欢这道酸萝卜老鸭汤,又给她添满了汤碗,手脚利索去浴室放热水,准备换洗衣物。

钟灵毓一边吃一边打量整个房间,比黛馨的家更西式更奢华,有种很直白的金光闪闪的感觉,像是在说:快看!多有钱!多豪华!这让习惯了中式含蓄美的钟灵毓感到新奇。

喝了两小碗汤,吃了几口饭菜就搁了筷子,最让钟灵毓感到惊喜的是盛家的浴室!拧开开关就有冷热水出来,上厕所也有干净卫生的抽水马桶!光是这一个卫生间,就比家里的老房子舒适便捷不知道多少倍!钟灵毓光速投进了大浴缸的怀抱,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在铺了鹅毛枕、羽绒被的松软大床上睡得不省人事。

迷迷糊糊睁开眼,屋里只亮了一盏落地灯,盛铭绪翘着腿坐在灯下的沙发上抱着本书在翻看,手边的樱桃木小几上还摆着一个白瓷的矮胖杯子,袅袅地冒着热气,散发一股温暖又醇厚的坚果香气。

从被子里伸出手捂着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盛铭绪放下书坐到床边,伸手帮她捋开挂在脸颊上的头发,“都睡一整天了还打哈欠?”

“我睡了这么久?”钟灵毓迷茫道,又问他:“你忙完了?”

“都七点多了!来吊唁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二嫂带着孩子们去守灵,大姐陪着,让我回来休息会儿,等吃了晚饭,我还得去那边把大姐替下来。”其实大姐也累了好几天,应该他陪着的,可心里担心钟灵毓初来乍到心里不安,还是选择先回来。

“你晚饭还没吃?”钟灵毓翻身爬起来钻出被子,盛铭绪拿来了披肩给她裹上,“现在晚上已经有些凉了,你披着这个。”

“我去刷个牙就来!”钟灵毓绕开他就钻进了盥洗室。

盛铭绪走去房间外面叫人送饭菜过来,一边跟里面的姑娘说话,“以前家里只有饭点有正餐吃,其他时候只肯给点心,如今都乱了套,厨房半夜都开火。”

“那你不得多给厨房开工资才行?”钟灵毓的声音在哗哗的水声里显得若隐若现。

“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从前我要是回来晚了,得饿着肚子睡觉!你都不会心疼人的!”盛铭绪坐在客厅的小圆桌前又拿了份报纸翻看,冲房间里的人抱怨。

“你可不像饿过肚子,谁家吃不饱的小孩能长你这么高?”

“就不能是我天赋异禀啊?”

“嘁~”隔了两堵墙都能感受到姑娘的嘲讽之意,又听她问,“这谁定的规矩啊?怎么如今又不守了?”

“我娘呗!听我大姐说过,他们三个小时候正餐不吃净吃零嘴,我娘发大火定的规矩,饿几顿就老实了!”

“你娘去世这么多年了都没变过?”

“我爹不管那些,后来嫂子管家,她是个萧规曹随的,就一直这样了...”说到后面有些低落,这次回来见到嫂子,她人暴瘦了一圈,看见他也不似从前温柔可亲,阴沉沉的仿佛见谁都是仇人。

钟灵毓裹着披肩出来坐在他身边,伸头和他一起看报纸。

盛铭绪那点失落消失殆尽,嘴角又飞扬起来。把报纸挪到两人中间,挨在一起嘀嘀咕咕,不是谁家公子小开为百乐门歌星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花边新闻,就是卖狗皮膏药、补脑丸的假药广告,两个人也看得津津有味。

小丫头送来了四菜一汤,荤素搭配清淡爽口,都是简单的家常菜,钟灵毓见了又觉得被勾起了馋虫。

盛铭绪习惯了先照顾她,夹了一筷子清炒笋丝到碗里,又去挖清蒸鲈鱼上的鱼脸肉,每次吃他都觉得腥,可钟灵毓很喜欢,所以这部分的肉都是归她的。

“你多吃点吧,我睡了一天也不是很饿。”钟灵毓也很懂投桃报李,她刚刚尝了一口葱烧牛肉,嫩滑多汁十分下饭,于是拿着勺子给盛铭绪舀了一大勺到他碗里。

“这个好吃!你家请的厨子还挺不错的!”

盛铭绪其实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这下他也顾不上什么用餐礼仪,拿勺子把饭菜拌匀了舀着吃,扒了小半碗进肚这才点头,“咱们四太太都夸了,明天就给他发奖金!”

今天被人叫了一天四太太钟灵毓都持得住,现在两人独处的时候被他这么叫,顿时觉得耳根发热心跳砰乱,她斜睨他一眼,“不许说不正经的!”

“哪里不正经了?我今天见完我爹,就请大姐帮咱们筹备婚礼了!”盛铭绪脸上笑容得意,他捧着碗递到钟灵毓面前邀功,“一碗米饭不大够!”

“你是猪吗?”钟灵毓嘟着嘴损他,帮他添饭的手却是下了狠劲,“是这个碗小!”盛铭绪为自己开脱。

压了又压,盛了结结实实的一碗米饭给他,盛铭绪抽着嘴角接过,夯得这么实比建房子都用料扎实!

钟灵毓夹了一大块鱼腹肉给他,“快吃吧,你晚上估计连闭眼的时间都没有,多吃点也不会积食的。”

钟灵毓吃了小半碗就觉得够了,盛铭绪盛了碗汤给她,“你喝点汤陪我再吃点吧?我听说你很喜欢早上的那道汤。”

钟灵毓也没拒绝,捏着勺子微微翘着兰花指,盛铭绪瞧着就觉得雍雅又风情。

“你们家还有耳报神啊?我多喝了几口汤你都知道?”

“这栋宅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是人,你背后说句话说不准明天就都知道了。”盛铭绪无奈地摇头,他撂了碗筷凑在姑娘耳边轻声说:“是人就会有各种各样的私心,我离家十年,对这里的人和事也不比你熟悉。我真正信任的人只有你一个!”

“你也记住了,别傻乎乎的谁都信知道吗?”

“那你大姐和你爹呢?你大姐看上去人很好,也很维护你。”钟灵毓望着他,心里泛着酸,这个人在自己家都要这么如履薄冰,难怪当初要逃跑。

“大姐她是个磊落人,和她在一起我不必担心你的安全问题,但是要是涉及到了利益之争,我也不敢保证。不过这些也都要看今后,她是怎么说怎么做的。她就算要使手段,也不会冲着你。你在她眼里就是个傻乎乎的倒霉孩子。”

“说谁傻乎乎的呢?”钟灵毓瞪她,一晚上说她几次傻乎乎了?

“你要不是傻,能陪我来这么个危机四伏的鬼地方?待在梧县多好啊,有爹娘疼,就做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盛铭绪伸手碰她的脸蛋,柔软细腻,温热还散发着香气,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动,将这个姑娘抱在怀里,紧紧抱着。

他享受着将心上月亮揽入怀中的幸福感,半晌后知后觉,“我可以抱你吗?可以的吧?都订婚了抱一下怎么了?”心虚之后又开始嘴硬。

“你抱都抱了才来问?”钟灵毓无语地锤他一记。

“那可以亲一下吗?”盛铭绪打蛇随棍上,开始得寸进尺。回应他的是又一记粉拳,比上一记重,说明不可以。盛铭绪抱住了就不肯撒手,钟灵毓只好随他抱,两人僵着身子说话。

“你还没说你爹呢?他凶不凶?会不会跟你三姐三姐夫一样嫌弃我家只是个落魄的书香门第?”钟灵毓问他,一听三姐三姐夫,盛铭绪不大高兴,“上次回来看着挺正常的,谁知道是一对神经病。一个背后怂恿装好人,一个没脑子就会闹!你以后别搭理那夫妻俩!”

“我不理!”钟灵毓没忘了再问一次,“你还没说你爹呢!”

惹来盛铭绪一阵轻笑,又挨一拳头,软绵绵的,更像挠痒痒。

“你什么时候对自己这么不自信了?”盛铭绪抚着她柔顺的长发,“我说了,不让我娶你等二哥丧礼结束我就回梧县,反正我也不稀罕这什么盛家的家业,回梧县我去你家入赘搞不好比在这儿过得舒坦自在呢!”

“你爹可真造了孽了有你这么个一心想去当赘婿的儿子!”钟灵毓无语,又小声争辩,“我家才不要你入赘呢,不许人家说你吃软饭。”

“这么宝贝我啊?”盛铭绪被她的维护心意击中,心软成了水,人真是欲壑难填,他想着。之前只想看见她,看见她了又想她能爱他,现在爱了他又觉得还不够,怎么都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