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岁安(2/1)
国师府
季斐泽买了些零嘴,身上又藏了一堆才去找了鹤棠宁,却没想到看见了国师。
黎城穿着一身素净的长衫,衣摆出是针线勾勒出的是一副白鹤在竹林内仰头的图。
他坐在石桌前,夕阳的余光洒在身上,落在侧脸上,手里拿着笔似乎在练字。长发束起,脸上还有疑似小孩手指画上去的彩墨印子。
一个穿杏衣的小身影背对大门坐着,看竖起的笔和她坐着的姿势,应该也在练字。
黎城看着门口的季斐泽,招了招手,待人走近后:“你这会儿来晚了,府里没饭给你吃。”
季斐泽尴尬的提着零嘴:“我来找宁宁。”
一旁的小姑娘低着头捂住脸,不敢抬头,也不说话。
黎城顶着脸上的印子,笑的人畜无害:“哦?宁宁,不抬头看看你的小伙伴?”
季斐泽转头看向躲避他的鹤棠宁,看见了她手上的墨迹。“这是?”
黎城看她羞的厉害,拿掉墨砚,轻声喊:“人家来找你的,不理人不好。”
鹤棠宁愤恨放下手,白瘦的小脸上是被黑色的墨汁涂的乱七八糟,“你就不能早点来?”
季斐泽震惊,“你……”
黎城一点不羞耻:“她偷袭我,被我反过来脸上抹了一通。”他笑的开怀,趁着季斐泽发呆,上手给了他几下,一个法诀念念完后坐在了高大的树上。
季斐泽回神,脸上凉凉的,他伸手摸到了一把墨汁。
“那个没一个月洗不掉,是玉兰来的好墨,宫里送来的。”鹤棠宁幽幽的开口,准备拉着季斐泽一起去报复国师了。
玉兰国富饶至极,皇城寸土寸金,就是军事不行了些。同时,它几乎垄断了其他国家的文房四宝,价格合适下,上好的品质几乎灭掉了市场流通的其他商品。
一个月……一个月?!季斐泽惊了,“啊?”
鹤棠宁带他洗手洗脸,两人对着水盆倒影出来的两张花脸面面相觑。
黎城看着两个小孩欲哭无泪的样子,莞尔,被不知什么时候在树上的尺玉霄飞练(全身都是纯白色的猫)跳上肩头给脑袋上打了两下,它的耳朵像狐狸的,一双略显细长的眼睛,是黎城找了好久才找到的灵猫,聪明的很。
“喂喂喂,我就是欺负他们一下,没做什么吧?”黎城哭笑不得,抱着白猫装委屈,眼里清浅的笑一闪而过。
灵猫瞪他,眼里的鄙夷和看破不加掩饰,逗得黎城哈哈大笑。
鹤棠宁双手叉腰站在树下:“我可以不管脸,他呢?怎么上学?”她对国师府可熟悉了,只要黎城给季斐泽把脸上的墨汁擦掉,她就有法子找到东西弄掉自己脸上的。
黎城仰躺在树干上,丝毫不心疼昂贵的料子被擦坏刮扯:“遮住脸去喽。宁宁,你今天给我衣服洗了对吗?”
季斐泽一把一把洗着脸,擦的脸都红了,死活要擦掉,气的眼泪要出来了,这不得被笑死?他脸放哪里?
鹤棠宁理直气壮:“对啊!我看七叔他们都不在嘛,就帮帮你喽。”
灵猫卧在黎城怀里,推开他揉头的手,跳下来踢翻季斐泽洗脸的水盆,安抚的跳上桌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叫了两声,眼神凉嗖嗖的看向树上那个把小孩儿惹哭的人,准备去挠他了。
黎城打了个响指:“别生气啊,这不给他消掉了嘛。宁宁,你把我衣服丢池子里泡啊?准备让虫子咬死我?”
他看着季斐泽被消掉墨迹还红肿的脸,啧了一声,拉起鹤棠宁抱住,给她定住,头花拿掉绑了个丑辫子:“这是给你的惩罚,宁宁不乖哦。”他抱着小姑娘,灵猫蹲在桌子上哄季斐泽,见他哭的委屈,气的磨牙。
“哎呦!哭啦?不经逗的小孩,师父补偿你好吧?”黎城拎起季斐泽,手指滑过他的眼,一股热意渗透下来,低声道:“最近两个月,夜里你的眼睛会有点烫烫的,不要怕,是我给你开了灵眼。”
他在鹤棠宁准备发飙的时候,丢下一句:“我送他回去,宁宁陪着灵猫吧。”
路上黎城顺走了季斐泽的所有零嘴,给人丢下就走了。
脸上的红热消退,季斐泽晚上坐在床上,怎么都没想到国师那么幼稚,欺负他,还扣他零嘴!
景王府
“咳咳咳咳……”
景暮安裹着被子跪坐在祠堂里,对着他母妃的牌位低声诵经,从宫学回来,就被罚来思过,哪怕他身子孱弱也得裹着被子来,这规矩从他四岁时父王就给他立下了。
“母妃,父王又罚我了,说不该与太子交好。”他咳着,脸色有些茫然:“我不明白,他耳提面命我要和太子对立。处处要我与之争夺——为什么?争来做什么呢?”
昏黄的烛光下,景暮安看着牌位上的“景王景昌林之妻滕紫萝”神色痛苦,当初母妃生他就是病体难医了,三岁时,母妃撒手人寰,父王对他一直视而不见,只有每月十四会让他来祠堂反思——前几日,景昌林得知了太子季容照来到宫学就读,当夜就告诉他:“不许输给他。”
门吱呀被推开,景王府的管家端着汤药进来,景暮安裹着被子发呆,半分不想理他。
“世子,喝药。”
“白叔,给你的东西放了吗?”
白堍犹豫:“世子,那东西伤身啊……一旦开始服用,您这几年的罪白受了啊……”
他们心知肚明一旦开始加那药,景暮安活不过及冠之年。
景暮安好笑的看着他:“宫里的那位怕我羽翼丰满,父王会开始动手。不想王府背上骂名,只能是我折在这场暗水涌动里了。我好像,从来都没得选啊。”他语调很轻,苍白的脸在烛光映照下显得唇色更淡,发丝贴在脸上,墨色的发带散散系着几缕墨发,像是睡了很久才醒的人。
白堍沉默的打开身上的药瓶撒进药碗里,某些程度来说,世子与王爷是一样疯的,一个用自己来换景王府,哪怕明知有他无他,景王都会谋反,也不惜去走自己认为伤亡最小的路;一个固步自封,恨自己,恨儿子,把妻子的死压在所有人心上,去恨妻子的亲姐姐,几次暗地里下死手……
蜡烛燃尽一只后。
就少喝这么一次吧……景暮安闭了闭眼,拿起药碗走出祠堂倒在院里的树下草丛里。
竹影斑驳里,褐衣少年盘腿坐在石台上,手里拿着一管香料:“云岑,你这香再给我点呗!”
叫云岑的少年坐在木桌前提笔写着大字,语气幽幽:“做梦。”
石台上的少年笑问:“怎么,不开心?”
他身旁的少女翻着医书,眼睛不抬:“他炼了点香,全便宜你了,怎么开心?”
少年无所谓的笑笑,凑近少女看了眼书:“哎呦,怎么又看这个?不无聊啊?”
少女推开他的头,从他宽大的袖子倒出自己的一株干药草,拿书拍了下他的头:“乔惊竹,你能别这样幼稚吗?”
“淮青~,别生气啊,你怎么猜到我又拿你药了?”乔惊竹讨好的笑笑,把药递给她。
“她嗅觉很敏锐的。”云岑淡淡的补充。
……
烛火摇曳,黎城从床上坐起来,一卷经书滚下来,他披着头发踉跄下了床站在窗前,明月皎皎,夏夜的凉风灌进屋内。
黎城是四年前横空出世的不世之才,精通玄门术法,来历成谜,凭一已之力踏平修炼妖术惨绝人寰的灵苑国都闻名四洲,备受敬仰,那年离他及冠方才过去三年。四个大国都有意招揽,他选了明照国,稳坐国师之位,兼任崇明峰长老一职。
许久,黎城披了外衣,提着灯出门,在一间挂了紫玉铃铛的门前站了片刻,推门而入。
紫色的云纱帐垂落下来,黎城借着灯光看见床上睡的香甜的小女孩儿半晌,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低声念了句经文,给她掖好被角,提着灯才转身离开。
从找回鹤棠宁后,黎城总心中觉得不踏实,每到深夜总要再来看她一眼。
刚回到屋子里,扫见一块星盘,黎城一拍头,新收的徒弟被他忘在卜星阁了!
那小子身份挺娇贵,是明照国的二皇子,皇太子的胞弟,始龀之年就闹着要迁府的奇人。
黎城收他自然不因为身份,甚至倘若不是见过那小子,黎城绝对不会收人的。
虽然那小家伙是皇子,性子却出乎意料的软,脾气大,暴躁了些,但到底是个心软别扭的小孩儿,好骗的很。
拿着件披风,黎城踮脚一跃而起,足尖踩过几片砖瓦到了卜星阁那扇厚重的铁门前,他摸出钥匙开了门,一眼扫见角落里披着找来的云绸裹在身上靠着桌角睡得熟的小皇子季斐泽。
他失笑,抱起那死犟的小孩儿,抬步回了皇宫。
臭小子,非不给宫里人跟着,人丢了还以为在自己那里呢。
黎城抱着人回来时,季斐泽宫里灯火通明。
他遇上了刚来看弟弟的太子季容照。对方还穿着宫学白底墨线勾边的学子服,脸色有些难堪,黎城把人交给他,见他绷着脸,忍不住问:“后悔要他拜我了?”
季容照也才十一二,比他低了许多,仰头看着人时,目光里还有火气。“我后悔又能怎样?他欢欢喜喜拜了你,也请你不要总忘下他。”
一贯季斐泽再如何调皮捣蛋,季容照作为哥哥都不忍苛责他,生在皇家,皇后身体抱恙多年,明照的君主对两个儿子一贯只顾死活,一门心思除了国事就在结发妻子身上,辛苦太后一把年纪还要拉扯两个孩子长大。
对于季斐泽,季容照真的很宠他,由着他拜师,对于他的要求也几乎有求必应,可自从季斐泽拜了黎城,常被对方忘掉,七岁大的孩子哪里懂得心疼自己,还每次给那个不靠谱的师父找理由开脱。
黎城这回倒是真的觉得愧疚:“抱歉,下次不会了。”
季容照抱着人转身离开,黎城看了看夜空中挂的那轮月,脚下一点,准备去城里转转。
淮京是明照国皇城,繁华热闹,此刻到了午夜,街上冷清的很。
月色凄凄照着,街角褪了色的大红灯笼太夜风里呜咽着摇晃,最后噗的一声灭了。
两道长影落在青石铺的地上,远远走来一僧一骡子。
那灰袍光头的僧人面若桃花,眼若辰星,约摸是个弱冠之年。生的一副悲天悯人的菩萨相,此刻这位菩萨在哄他花了三两白银买来的骡子继续赶路。
“走吧,还剩不远了,等到了寺里,我喂些新鲜果子给你好么?”小僧也是好脾气,一路上骡子没骑几天,哄它倒是天天的必要事。
骡子不理他。呼着气停下死活不愿意再走。
无奈,小僧拿了自己的干粮,一块薄饼出来给它吃。骡子甩甩尾巴,踩着月光哒哒的走在青石路上,小僧好笑的叹气:“还是个馋嘴的骡子。”
“呦,兔儿回来啦?”
小僧抬头,和站在商铺的屋脊上的白衣男子对视上,对方长发披着,银色丝线勾的白袍上纺了些青翠的竹子,飞眉入鬓,眼藏流光,丰神俊朗,身姿颀长。是张生在贵门豪庭的面容。
“国师改行当夜游神了么?”
黎城飞身而下,对着一僧一骡子转着看了看,方才的月下谪仙气概散了个干净。“因为祈曷礼回来的?”
僧人点头,牵着骡子同他往寺里走。
黎城对于他的话少倒也不怪罪,自顾自的聊着:“被你那师弟催回来的?”
僧人咬着剩下的一张薄饼:“不回来他不给我下半年的盘缠了。”
黎城笑,“不给就对了,谁家在位的方丈天天天南海北的跑?”
僧人自己也笑了:“缘回寺的圣音啊。”
缘回寺内出圣僧,白袍飞袖渡世人。到了元郃甘四年,缘回寺的方丈由前方丈的弟子圣音担任,此僧喜好游山玩水,所以,挂了个名号后便做了甩手掌柜,只把寺庙丢给师弟言之就走了。
今年祈曷礼主持言之就直言,圣音敢不回来,来年他就没有盘缠了,于是圣音大师月前骑着他用最后的积蓄买的骡子回来了。
黎城见他认下,搂过他的肩膀故作欣慰:“兔儿够实诚啊?”
圣音晓得这人推不走,由着他搂住自己,二人身量差不多,说话倒也自然。“嗯。听说你收徒了?谁这么倒霉?”
别看圣音长得神清骨秀,实则骨子里也是个混不吝的,
黎城不满:“二皇子季斐泽。瞧你这话,多少人想拜我为师都没机会呢!”
圣音幽幽的问:“做什么想收徒了?”他了解黎城,一个独来独往的人,不见得会有想带徒弟的心思。
“与我有缘?”
“孽缘。”
黎城哈哈大笑,乐不可支:“可以啊星卯,出去了一年半载,回来都会抬杠了。”
星卯是他俗家名,从黎城在他师弟那里听来后圣音惨失名号,黎城唤他,不是兔儿就是星卯,偏又是个身法好的,这哑巴亏也就吃了。圣音睨他,“你收他必然有所图。”
黎城是圣音活了二十五载来唯一一个看到的,有孤家寡人之殇而身负成仙之姿的人。初遇黎城那日,恰好是对方成名的前不久——
灵苑国在四年前是举世皆知的炼妖炼人之所,手段残忍毒辣为各国不耻,不少能人义士妄图踏破灵苑都葬身其中,灵苑国成了为祸九州苍生的毒瘤。
圣音见黎城那日是在灵苑外城,满天雪舞,勉强盖住了一地血色。黎城一身血衣提着寒枝剑从废墟中走来,眼尾被划出一道血口,玉面上血渍绽开,长发飘扬,周身杀气不散,步步向着圣音而来。
黎城剑指人,眼睛看着圣音,圣音回望他,看他颤抖的拿着剑,想来伤的不轻。许久回过神才收了剑,两人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坐下,初冬的第一场雪落下,灵苑灭国亡种。
黎城拿着圣音递过来沾了水的帕子细细擦着脸,圣音站在他身后替他束发,其实也就潦草一绑,发带还是圣音撕下自己灰袍的一缕。
风声嘶吼在外,黎城温声跟圣音道歉:“方才吓到你了吧?”
圣音否认:“不曾。”
黎城披着圣音给他的灰色披风,眼睛看着白茫茫的雪:“不觉得我杀戮太重?”他声音很轻,不知是伤的重还是冷,亦或者其他,细听还有些颤抖。
圣音坐在他旁边,递给他自己的水囊:“灵苑国土之下白骨累累,多年来的言传身教,救不了,也洗不尽。”
圣音是和尚,出家人,知道该慈悲为怀,却也有自己的见地,因为见过灵苑小儿的残暴,生食人肉,虐杀幼弱,那是被从骨血里炼化出来的,世世代代改不了的恶习。故而,他倒认可这人的做法。
黎城盯着圣音良久,终是真真笑了出来:“你这僧人可真是个不正经的。”
圣音不辩驳,只是好奇这人怎么做到一个人灭了人人有妖奴在手的灵苑国,也就照实问了。
黎城起了火阵来烤着两人,徐徐道来。
灵苑人狂暴,却也崇尚强大,黎城凭借一身功法得了国君赏识,借着修复灵苑前人留下的古阵布下二十余个转杀之阵,在三日前,冬至日的祭祀上,将最后一个大阵换掉,骗着灵苑人往阵里去,最后以大阵封杀,差点把自己赔进去。
圣音听着他平静的讲完,又问他为什么不要命的要毁灵苑,为了天下苍生么,圣音觉得为必,不然不可能将那十万人尽数屠了。
黎城从怀里掉出一团物什,是只长耳的飞云踏雪,这猫儿小的很,仅巴掌大点,一双浅灰色的眼。他把猫揣进怀里,“为了我在世的最后一个亲人。人没找到,捡到只幼猫。”也是那一刻,圣音看见他身后命线缠绕,尽数断掉——孤家寡人的命数。
几乎片刻圣音就猜到黎城应当是有亲人落入了灵苑人手里,才孤身入局。他能得此名号,又年纪轻轻便担任了明照国内盛名在外的缘回寺方丈之位,原因就在这人一双眼生来就能看清世人命数,又是难得的七窍玲珑心。前方丈要他观世不入世,一生不得妄言他人命数,又知他有神通,便给了一个极其沉重的名号“圣音”二字给他。
那时他看黎城,只见几根线虚虚系着。
黎城不是会为苍生而牺牲的人,圣音断定,那么他收徒,必定有所图谋。
黎城松开他,“我不会害他。”
圣音紧追不舍:“那就是要害别人了。”
黎城身形一顿:“就说不能与你这人多说。”
圣音看着远山,“我很好奇,你到底要做什么。”
黎城倒也不瞒他:“季斐泽天生灵眼,难见的很。你那箴言破的如何了?”
黎城不信佛教那些,但他认可佛教兰因絮果的说法,对于前方丈百慧留下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也很好奇。
梅藏赤子心间,怨生罪狱,破万障,现新神。
圣音颓废了下来:“不如何。”
黎城见人不高兴了,从身上摸出些零嘴递给他:“今年法坛你起?”
每年祈曷礼都在缘回寺办,法坛做祭,焚了去年的祈愿牌,四十九坛齐开,百僧诵注,领诵者要在第一天夜里诵经一夜,第二天卯时最后一刻结束。
缘回寺内那棵榆树上挂满了飘着红绸带的祈愿牌,那是明照百姓的心愿和期盼。
年年挂,年年焚,年年诵经。
圣音接过,神色不变,自顾自的上了骡子,黎城接过牵引绳拉着他往前走。
“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慢慢向缘回寺走。
黎城很是奇怪,不信佛家,却每年祈曷礼都会来祈福,礼仪走的端正的不行,比有些信徒都要拜的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