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岁安(1/1)

次日

青衣锦冠的尚夫子在铜钟敲响的第三下,空手进了讲堂,一众七八岁大小的孩童顿时后背发凉,尚夫子的规矩,小篇两日一查,大篇六日一查,抽检不过关,会被罚站课堂外三天。这招拿捏了一众好面子的少爷小姐们。

“今日抽查《师说》。一柱香后我点人。”尚夫子面若冠玉,说出了令一众孩子心凉的话。他说罢,点了香,插在香镂内,悠哉悠哉坐下。

很快,朗朗书声响起,简初尧抱着书,恨不能吃了书,怎么就忽然今日抽查啊?他还有几段没背呢!

随玉琼绷着小脸,坐在简初尧前面被他吵得想打人了,邻座季斐泽瞧见了,扔来一个纸团问:“他今天这么拼呢?简小叔回来了?”

随玉琼看了眼夫子,向后坐了些,“简三,你小叔要回来了?”简初尧他小叔简继之常年守在塞外,对自己的侄子有着莫名的厚爱——在其功课。简初尧怕他小叔是学堂学子都知道的,一贯简三都是玩儿在前的,一改平常,是什么原因呢?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啊,没有,只是,你们不急着背?”简初尧背的起劲,抽空回了她一句。

随玉琼拿书挡验,疑惑:“所以,你是因为没背会怕查到你?!”她语气里的惊讶不像作的,简初尧背的起劲:“‘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敢情你会背了?”

随玉琼点头,简初尧人傻了:“哈?不是,喂,敢情你们天天晚上回去还要背一会儿啊?”他的声音不小,一圈的人都听见了,季斐泽瞪了他一眼:“小声点啊!我哥有考我文章的习惯啊,不然我干嘛老想着要迁府离开宫里?”

季斐泽,始龀之年闹着要迁府的皇子,太子担心下人照顾不好他,不肯放人,退而求其次的去找了国师,满足了他想拜做国师徒弟的心愿,这才哄住了人。

坐在随玉琼另一旁的凌子清咬着笔,悄悄在讲义上涂鸦,眼珠动了动,“师父说,文章背会了才给看药图,所以我天天都有背。”

简初尧瞪大眼睛,随玉琼悠悠开口:“每日讲学结束,我都会再看一遍讲义,睡前看一会儿,第二日来前看一会儿。”

同样贪玩的年纪,有人玩着后院就着火,有人玩着功课能拿甲等。简初尧见夫子出去了,转身看向身后的小孩,“明南非,你总…”没会呢吧?

明南非翻了个白眼:“尚夫子还是我舅舅呢!你觉得我敢不会?”

往远处看,随寒苏坐的端正,已经开始预习下一篇文章了,整个学堂,和他一样没背的,怕是没几个。

简初尧瘫坐在座位,开始反思:同样的上课听学,下课玩,绝大多数时间都在一起玩,就自己是个傻的,回家一点不下功夫啊……简三少感觉自己被欺骗了,有些委屈又不知道怎么办了。

尚夫子端着一碟糕点进来,“开始抽人了——李游,你来。”

叫李游的孩子站起来顺顺溜溜的背完了文章,尚夫子招手让人上来,递给他一块糕点。

这是尚夫子特立的,奖励听话的学生一块糕点,各位少爷小姐不少糕点吃,可夫子在课堂给的啊,那是代表认可的!

一群小孩儿眼睛亮亮的看着尚夫子,夫子眼神穿梭着,寻找和他对视眼神躲闪的学生,抓到了一个抱着课本挡脸的简初尧。

“简三,你来。”

前面看他临时抱佛脚的样子就知道他背的磕巴了,明南非都替他捏了把汗。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否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不……’”

学堂里静静的,一个软糯的声音响起:“‘不耻相师。’”

简初尧顺着背:“‘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

“‘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那道声音小小的响起,一个字一个字在往外崩,随寒苏扶额,这个简三,又偷偷带幺幺来课堂了。

一整个学堂的孩子屏息敛声,他们知道简轻澜乖巧,所以对她来都是开心的,并且一致瞒着夫子,结果她自爆了!

后面简初尧磕磕绊绊背完了,那道小声音提醒了三次。

尚夫子从讲台下来,站在随玉琼桌旁,看着简初尧腿旁边的大书匣子,“你没背会啊简三。”

简初尧羞愧低头。

夫子敲了敲木匣盖子:“你带着她来了三次了,不打算给我看看?”尚夫子抱起小糍粑糕,捏了捏她的脸,明南非挣扎:“舅,夫子,她很乖的,又不会吵闹,你别……”

尚夫子给了他一个脑崩儿:“他都带来了,我抱抱怎么了?”

是的,尚夫子这人,年少时不见得多听话,当了一年夫子,还是个不靠谱的,经常讲课到一半开始扯各大历史的秘闻,英雄豪侠的故事,起劲到管宫学的大夫子得天天来盯课,生怕这家伙撺掇这群小孩儿当场去混江湖。

明南非叹气,简三要挨打喽。

简初尧跟在夫子后面,等他落座,乖乖抱着讲义站在门口,孤零零的。

尚夫子心情颇好,抱着小娃娃坐在讲台上,继续抽人,点到了季斐泽,虽然往日里他也会呛简初尧,但到底是一起玩的,他又不怕谁回去说他,背了两段直接说不会背,提着讲义和简初尧排排站,悄悄聊天,聊了没几句,随玉琼也出来了。

“你们不是会吗?”简初尧不解。

随玉琼翻着下一篇:“因为我善良,来陪陪你。”

季斐泽更直接:“一个人不会背,出来站着丢人,那叫可怜,三个人不会背,出来并排站,那叫可耻可恨。”

可耻可恨的三人看着脚边溅落的水珠,里面尚夫子还在抽人,后面速度就快了,几乎每人都是挑的几段来考,简轻澜被他抱着轻轻拍,昏昏欲睡。

靠窗坐的随寒苏翻着书,看了眼外面的三个人,笑了笑,抬头看见尚夫子怀里的简轻澜,听着落雨打在石阶上,滴滴答答作响,忽然懂了为什么简轻澜叫自己哒哒——

那是简初尧第一次带她来,小孩子忘性大,自己玩完,就顾着回家了,丝毫不记得妹妹被丢在宫学了。随寒苏问完题撑着伞回讲堂放书,看见坐在门口低着头的那一小团,心里软了下,难怪简初尧今天都神神秘秘的,敢情是把妹妹带来了。

他撑着伞一步步走来,伴着雨声和抬头的简轻澜对视,那年,随寒苏六岁,简轻澜两岁。

“哒哒!”她笑着扑过来,显然认得来人,一小只,穿着件粉色小裙子,头上戴着粉色的毛球,眼神亮晶晶的。随寒苏抱起小姑娘,“你三哥把你忘了哦,先跟寒苏哥哥回家吧。”

简轻澜乖乖被他抱着,伸手抱住伞,一个人的小油纸伞尚且遮不住两个人,随寒苏将伞向前倾,把自己带来的披风给她披着,抱着人上了马车,准备给不长记性的简初尧送一个完整的童年。

果不其然,简将军夫妇回来,小女儿丢了,一家人急的四处找人,随寒苏给小姑娘找来妹妹的小衣服穿上,抱着人去了简府,目睹了简初尧的遭打的全过程。

那二傻子看见他来,居然以为是他听到了动静,特地去找人了。随寒苏闭口不提他私心想多跟小姑娘待一会的事。

于是,第二天,宫学告假两人,随寒苏发热来不了,简初尧挨了顿打,雨里跑太欢也感冒了。

回过神时,尚夫子已经查完人抱着小姑娘去找太后了。随寒苏替简初尧默哀,可怜的三少,偷妹妹给大伙看,还要被他爹回去揍了。

从宫学回来后,简初尧牵着妹妹走回简府,本来文章没背会,丢了脸,又因为带妹妹去宫学玩,不用想他都知道自己回家要遭了。

“尧尧。”简轻澜拿着太后给的小夜明珠摇了摇,示意简初尧看她。

“你走累了?”简初尧抱起她,小姑娘叹了口气,揉揉他的脑袋:“不难受,我帮你。”

简初尧苦哈哈一笑,难怪人家都这么喜欢他妹妹,又懂事又可爱,谁不喜欢?

简家厅堂内,简夫人木妗衣端坐高位,神色平淡,看见小儿子进来,只是拿着茶杯瞥了他一眼,没有开腔。

简初尧低着头,老老实实反思:“我的错,不该带妹妹去宫学。”

简夫人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神色不变。

“也不该只顾着玩,荒废学业。”

厅堂内静静的,洒扫的下人在远处交流的声音都能传来一二。简夫人放下茶杯,半晌笑了,看着儿子渐渐红了的眼睛,招手让两个人过来,摸了摸简初尧的头温声问:“你想让妹妹陪你上学?”

简初尧要哭不哭的看着她,试探的问:“我应该想吗?”

这下到木妗衣反思自己了——为什么小儿子这么问?“应该。阿娘觉得,你可以带她去。毕竟,她光是在寒苏那里多跟着读了几遍就能背些了,让她去宫学,丢脸的可就是你了呀。”

简初尧这么一想,抽了下鼻子,想了下:“那我就多用功。”

简轻澜平静的看着她,递过手里的小夜明珠:“不要,欺负他。”她能听懂多少尚不可知,但是她看见带她玩的哥哥眼睛红了,那就是有人欺负他了。

简老三,心眼不多,对妹妹是真喜欢,走哪里都想揣着她,没有哪家小孩子像他妹一样这么乖的?他带着,不羡慕死宫学那群?

木妗衣抱起小女儿,刮了下她的鼻子:“哦,幺幺被塞小匣子里也还要给三哥说话呢?”

简轻澜笑了下,搂着她的脖子蹭了蹭,乖乖喊:“阿娘。”

木妗衣心里微妙的不快消失了,拉着儿子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告诉他们:“你们小叔叔小婶婶要回来了,这次住到过年哦。”

“望离来么?”

“来。”

“好哎!”

简初尧和他小叔简继之的儿子简望离同岁,两人差了两个月,但是每年简继之回来都不带简望离,到今年,简初尧就见过简望离一次,印象里还是个被小婶婶骗着穿裙子的小傻子。

“阿娘阿娘,他们什么时候到?”

“下个月就来了。你可以抓紧时间背书了,继之回来必然要考你。”

简初尧哭丧着脸,“那我先去了。”

木妗衣抱着女儿笑着看他跑远,思索着怎么把女儿要去上学了不能随时抱来逗着玩了的火发给丈夫简和瞬:“幺幺,你阿爹最近有犯什么错吗?”

简家当家的,是夫人木妗衣,当年淮京城数一数二的将门大家出身,和当初太学读书的简和瞬意外相识,清寒时愿意下嫁,一路扶持到简和瞬成为明照国的将军,从有了大女儿后开始学着当一个温柔的母亲,到了小女儿这里,已是颇有成效了。

本来没指望一向话少的简轻澜回答,结果小姑娘眨着猫儿眼认真给她想:“回来的晚。”

这个借口是先前木妗衣用过的,简轻澜也只是记着,想到了拿来一用。

“说的对,今天的点兵早该结束了,他确实回来晚了。我们幺幺真聪明呀!”木妗衣举起小姑娘笑着夸她,眼神藏不住的高兴。

简轻澜看着母亲姣好的面容也和她笑着,左右三哥保下了,爹爹那里,母亲哪舍得下狠手呢?

——

简府,简初尧的院子。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季斐泽和随玉琼来找简初尧玩,远远就听见朗朗的背书声,两人对视一眼,季斐泽大摇大摆进了院子:“可以啊简三,准备和寒苏哥争第一啊?”

简初尧不理他,背完一段后才回答他:“我小叔要回来了,估计在十月中旬。本来这个月就该来了,然后听我阿娘说他们路上遇到麻烦了,就耽搁了。”

破案了,这家伙是怕他小叔查功课。

随玉琼坐在秋千上,指挥季斐泽给她推秋千:“飞飞,你给我推下秋千。今年祈愿牌你们准备写什么?”

简初尧看他们不像要走的样子,索性坐下来倒腾他的新玩具,九连环,他姐说他应该玩一下,免得傻掉:“我没想好呢,我的心愿,祈福了神佛也不见得乐意搭理我吧。”

季斐泽使了点力给随玉琼推秋千,想了下简三去年的牌子,当场笑了:“‘希望佛祖保佑我带妹妹偷偷出去玩不被家里发现’,你真的可以啊简三。”

随玉琼沉默,她怕火烧到她这里。

“你写的好了?你写的‘能迁府和成为国师的弟子’。拜托,谁家皇子髫龀之年就迁府的?”简初尧反唇相讥。

季斐泽,始龀之年要迁府的奇人,理由,他哥每日查他功课。

太子对弟弟相当上心,功课要查,身体状况要管,受欺负了也要问清楚的,这就导致季斐泽可以抱着季容照的大腿撒娇要迁府,在陛下面前却要恭敬行礼,生分的很。

季斐泽强行辩白:“那……,可国师确实收我了啊,虽然才几天。”

随玉琼点头,调侃:“毕竟是容照哥去找的国师嘛。”

季斐泽有些失落,“他不太喜欢我吧?我成天在他后面转悠,他都不见得多搭理我。”被崇拜的人忽视的感觉真的不好受,季斐泽落寞的坐在简初尧对面,“可是他都对外说了只收我一个啊,总不是用我来挡别人吧。”

随玉琼坐过来,抱起刚追着她来的踏雪寻梅(全身漆黑,只有爪子是白色的小猫),“我觉得没人能让国师大人屈服于自己不喜欢的事,所以,他应该也还是想收你的,就是独来独往惯了,不习惯吧?”

“说的也是——啊,我忘记了,今天要去找国师府找鹤棠宁,你们聊,我走了!”季斐泽跑的飞起,生怕他失约,回头鹤棠宁不跟他透露国师近况了。

简初尧皱眉:“鹤棠宁?国师收养的那个吗?名字怪怪的。”

随玉琼点头:“留在身边最久的那个。其他孩子国师最多收养一阵,就会送到西城扶育堂(国家设立来照顾被遗弃的孤儿的地方),只有她还在。国师大人很疼她的,花朝节本来是他带的鹤棠宁去玩,结果中途被陛下请走了,就把鹤棠宁托付给容照哥了,听说进宫时还阴阳怪气陛下了。”她说的眉飞色舞,乐不可支。

国师黎城脾气不算好,火气上来了,谁的面子都不给。但又心善,每年都会挑时间游走在五湖四海解决妖祸,同时传授除妖之法,遇到无家可归的孩子也会带回来养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