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六章 槐叶冷淘(五)(1/1)

“可是老大夫,话本子里那陷空山无底洞的入口是设在哪里的,你可还记得?”王小花手搭在那本摩挲了多年的话本子上轻轻叹了口气,“洞口在地面之上,落进去人是往下掉的。您说这么个洞,想要爬出来还能怎么爬?”

“一不留神落到这洞里,自是莫想着往下,还是往上,亦或者停在那洞中间不动了。”王小花说道,“话本子里说这洞只容一人通行,自也莫想着带个什么人,什么物件帮忙了。自是只能靠自己,一步一步爬出来。这般艰险且无人助力的出洞过程,哪里容得下老大夫你眼下还在这里犹豫的?还想着一旦成了,便继续同那耗子精维持表面的和谐?”

“自是一旦发现自己落进无底洞,便赶紧爬出来要紧了。除了这一条路……你看那只容一人通行的洞还给你旁的路可走吗?”王小花摇头,摸着手里的话本子说道,“老大夫说的不错,这确实只是话本子,因为那唐和尚还有猴子来救这第二条路。可从这话本子里出来,你到哪里再去寻个神通广大的猴子来救你?”

“老大夫,你被那耗子精欺辱至此,是不是也同你自己实在太过拖泥带水,舍不得先前接济耗子的那些银钱和精力有关?”王小花说道,“这耗子什么都没有,你继续耗下去,便是发了狠,弄死了这耗子,除了能得到一盘你根本不碰的耗子肉之外,还能得到什么?”

“所以,老夫这一把若是不想白费了那些功夫和精力,便也只有让她去郭家……”黄汤听到这里下意识开口接话。

王小花打断了黄汤的话:“老大夫,你当真是陷在无底洞里出不来了。”

“你这般让她去郭家,那被耗子耗走的那些银钱和精力不是她给的,而是杨氏和郭家给的。”王小花说到这里,忽地笑了一声,瞥向那神情惶惶,双目赤红,疯狂赌徒本相愈发清晰可见的黄汤,“老大夫,你这局棋其实已让你走死了!不过,你既给我寻了个这么好的宅子,庇护了我不少,我这里还当真有办法能让老大夫盘活这局棋的。”

这话一出,原本还在一旁眼眶赤红的黄汤顿时一愣,转头看向王小花,脱口而出:“什么办法?”

“你让露娘去郭家本也只是为了要杨氏和郭家的好处,既如此,中间放个耗子吃那中人钱做什么?何不直接找杨氏和郭家?”王小花笑着说道。

“他们怎会肯?”黄汤闻言,面上的失望之色复又聚拢了回来,他摇头道,“整个郭家怕也只有郭家兄弟这等纨绔手中容易拿到些好处了。”

“老大夫同那露娘还当真是全然相反,老大夫这些年喜欢从笨人手中拿好处,那露娘却正巧相反,喜欢从老大夫这等比自己聪明厉害,却又心怀鬼胎之人手上拿好处。”王小花笑着说道,“人总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的。你二人既结识了这么多年,怎的光见老大夫学了露娘那些小伎俩,也学着开始盯着床塌上那些事拿好处,却不见老大夫学到露娘那真正厉害的看家本领呢?”

“若是那些小伎俩当真管用,那花魁娘子、赵莲什么的就不是如今这般境地了。尤其眼下的郭家兄弟这等还是表面看着蛮横,实则一举一动全在杨氏手里,被杨氏牢牢掌控之人。便是糊弄住了郭家兄弟,榨取到了好处,可那些好处定然是要经由杨氏之手的。既是杨氏知道的好处,哪怕当真给出来了,你觉得杨氏会让那些好处在你手中久留吗?”王小花摇头,想起那从不在自己手中久留的那些银钱,一时感触颇深,当着黄汤的面,拍了拍自己面前的荷包,“我的钱,小钱也就罢了,那大钱……只要经过将军眼的,都不可能久留的。”

黄汤神情一震,诧异的看向王小花,目光落在女孩子那扁扁的荷包上顿了片刻之后,眼中的赤红之色渐渐褪去,转为警惕。

“露娘真正厉害的看家本领对着老大夫使了那么多年,使得老大夫深受其害!”王小花说到这里,忍不住抿唇笑了,“既如此,你自也可以用到那郭家和杨氏身上。他们……难道不心怀鬼胎?”

黄汤双唇颤了颤,没有说话。

王小花垂下眼睑,深吸了一口气,嘴角微微翘起。早说过了,即便再相似,她同那温小娘子到底是不同的。她同老虎共生那么多年,有时走在白天,有时走在黑夜里,身上自不可能一点暗处都没有的,女孩子说道:“老大夫可还记得我方才说过的露娘这等耗子精的真正用处?”

想起女孩子先时说起的那戴面纱的女人,想起那些人对那戴面纱的女人的用处,黄汤怔了怔,脱口而出:“……推出去垫背挡灾正合适。”

“杨氏也心怀鬼胎啊!若不然怎会任由露娘如此牵动郭家兄弟的心思?别忘了,杨氏可是求子都求到老大夫面前了!”王小花看着黄汤面上露出恍然之色,笑了,“这种事,老大夫就不消自己来做了,老大夫治病本事不错,可有些事……我看那杨氏出手更厉害。当然,你本也什么都不用做,只消将那露娘交给杨氏便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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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娘、黄汤以及杨氏三人做的原本就是‘求子’这件事。只是原本,黄汤是打着露娘得手,他沾到些好处的主意,可一番抽丝剥茧的分析之后,才发现自己若是同露娘站到一起,那好处都是露娘的,做事的却是他,且事成之后也只能分到些汤喝。眼下王小花的意思,却是让黄汤莫要下场,而是收了自己那鬼胎,行‘明哲保身’之举,直接将露娘交给杨氏。

“老大夫站在原地片叶不沾身便好,”王小花说道,“何苦出头替‘义女’挡那灾?既发现鬼胎让自己昏了头,不知不觉间让耗子当上了黄家最得宠的女儿,自不能再吃这亏了。你让这耗子自己去对付杨氏就好!”

那心怀的鬼胎真是让这碗陈年黄汤水醉了那么多年也依旧难以醒来。这事哪里那般麻烦了?若是这陈年黄汤自己收了心中的鬼胎,清醒过来,哪至于被只耗子吃了这么多油水的?

“可若是露娘将我的事告知杨氏,将我拖下水,”黄汤面上的笑容只停留了一刻便淡了下去,他沉眉道,“那怎么办?”

“那就似那刘家村的狐仙一般,让她有石入口,有口难言!”面前的女孩子面上的神情突地变得危险了起来,“老大夫不看身边之事吗?这刘家村之事才过去多久,便忘了?”

“杨氏是个女人,且还是个掌控欲极强的女人,这露娘……她哪里看得上?更遑论,露娘为求那花魁身份,给自己立了个暗娼的身份,就如那花魁娘子一般。这等身份,比起旁的女子来,天生便是更让人警惕的。尤其杨氏还是这般掌控欲极强的女子。”王小花摇头道,“比起老大夫这般的,杨氏定然更讨厌露娘。”

“她当然不喜欢露娘,也瞧不起露娘,可若是露娘主动求见她呢?老夫难道还能打断了她的脚不让她上门求见杨氏?再打断她的手,不让她写信告知杨氏,而后再弄哑了她,不让她说话不成?”黄汤连连摇头,“这般明显的针对,傻子都看得出有问题。”

这脱口而出的话让王小花挑了下眉,没有说话。话都谈到这份上了,面前的老大夫也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她牵着鼻子走了,就眼下这般状况,这心怀鬼胎的老大夫依旧不死心,不肯就此收手,便也只有一个办法了。

“既是最后一搏了,老大夫要想赢,也只有如那杨氏一般出老千了。”王小花看着对面的黄汤,又想起他方才脱口而出的‘打断她的脚’‘再打断她的手’‘而后再弄哑了她’这些话,说这些话时,这个‘神医’面上不见半点不忍甚至犹豫之色,可见这位长安城里名望如此之深的神医心中的‘仁心’这两个字实在缺的厉害。

“人,只有在一种情况之下,才叫不醒一个睡着的人,”王小花笑着说道,“那就是这个人在装睡。”

“所以,要让露娘不见杨氏,便要让她心中有鬼,不敢见以及害怕见杨氏,”王小花瞥了眼对面若有所思的黄汤,“露娘这等人什么时候才不敢见那杨氏?”

“你这般强行拦着的手段再厉害都是不如她自己主动避而不见的。”王小花说到这里,忽地笑了,“这般主动往自己喉咙里咽石头的,那‘有石入口,有口难言’八个字自然能应验的更准!”

“因为她会自己主动配合我等的一举一动。”黄汤恍然,点头对面前的王小花说道,“老夫承认你这话确实点醒了老夫,也给老夫指明了一条路,只是不知要如何做才能叫她对杨氏等人避而不见?”

“让她也怀个鬼胎便成了!”王小花说道。“露娘这耗子精眼下敢这般悠闲的在迷途巷里等着天上砸馅饼是因为她不急,毕竟还有老大夫你这‘鬼胎之父’背后撑着她,那慈幼堂的钱,她也还能领……”

既说到慈幼堂了,瞥了眼女孩子案几上扁扁的荷包,黄汤突地插话,问她:“你怎的不去慈幼堂领银钱?”

那恩情账既是看心情给的,自也同心情有关。看着眼前主动问她话的黄汤,王小花笑了:“我省得了,多谢老大夫!”

既然露娘这耗子精都能从黄汤这里领到银钱,她当然也能。毕竟同是走的那去世姑母的账嘛!

看着眼前手松的很,比老虎大方了不知多少倍的陈年黄汤水,王小花心中感慨不已:早说露娘与那花魁娘子这等人运气实在是好了,能碰上这有一技在身,且当真大方的老大夫真是她们的运气了。

当年,她若是碰到的是这老大夫,而不是老虎,日子当是极好过的。赌徒嘛!想到赌场里那些赌赢之后走出来的赌徒总是那般大方,请客吃饭什么的半点不在意。大抵是钱来的太过容易了,手自然松,尤其面前还是个有一技傍身,一直不愁钱的赌徒,在他手下做事的人在银钱之上自然不会太难过的。

同样唏嘘不已的还有面前这陈年黄汤水,自己这么多年接济的怎的不是这王小花而是露娘这等耗子精?若是接济的王小花,也不用急着求回本了,因为那银钱定然早回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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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将军真是好运气!找到的是千里马,老夫费劲心力驾驭的却是只耗子精!”黄汤唏嘘了片刻之后,看向王小花,“若是换一换,就好了!”

若是换一换?想到习惯了将人榨干的老虎对上的若是只怎么都榨不出油水的耗子精,王小花忍不住笑了:“若当真如此……那便有意思了!”只是虽笑了两声,可一想到自己当年是如何被将军买走的,王小花还是摇了摇头,坦言,“可将军那一双眼……实在不好骗的,露娘那些伎俩也好,还是看家本领也罢……都是骗不过将军的。”

一只会将自己伪装成雀儿的老虎,露娘那些伎俩当然没用。至于露娘那看家本领——心怀鬼胎,对上管大小恶鬼的活阎王,自也没什么用处。

所以,露娘若是碰上了将军,那才是真正倒霉了!碰上面前这稀里糊涂的陈年黄汤水,才是大运气啊!

看着面前这碗昏昏沉沉的陈年黄汤水,王小花唏嘘了一声之后,忽地问起了面前的黄汤:“老大夫,你这些年……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救的人当不少吧!”她认真的说道,“毕竟这般响亮的声名,不管是不是出自本心,总是救了不少人的。”

看面前的王小花突然认真起来的神色,黄汤怔了一怔,半晌之后,方才说道:“是又如何?”

“我在算一笔因果账。”王小花说道,“看老大夫你这些年是救的人多还是害得人多。”

黄汤一怔,想到前段时日的‘孟家小子’,眼神闪了闪,顿了片刻之后,才道:“当是救的人更多些。”

“那眼下可还在救人?”王小花又问黄汤。

想到这些时日自己的称病不诊,黄汤坦言:“近些时日少了些。”

“如此啊……那小女给老大夫一个忠告!”王小花看着面前稀里糊涂的陈年黄汤水,忍不住叹了口气,“老大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这老天赏的饭碗,还是莫停的好!”

“若不然,按小女这笔因果账的算法,老大夫一旦停了救人,那先前害得人,那危害是一直在的,此是恶,若是那治病的善停了,老大夫做的恶大过善了,那老天给的好东西,譬如这般好的身子骨,这般好的天赋迟早便有收回的一日。”王小花认真的说道,“大道至简,这就是我明白的道理。”

所以,自己这老天给的饭碗她是不肯停的,这老大夫的饭碗……她也不希望他停。因为说着说着,她突然发现,这老大夫的天赐饭碗或许会有大用处也说不定。

想到面前这稀里糊涂的陈年黄汤还是老虎介绍给她的,王小花垂下眼睑,遮住了眼底的光芒:也不知往后,老虎会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