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五章 槐叶冷淘(四)(1/1)
“烈马不好驾驭,可好歹若是真能驾驭住,那些年花在烈马身上的精力不是白费的,关键时刻真能派上用场,甚至搞不好能救命的。因为那烈马是千里马,本就是个宝贝。”王小花仿佛看到了什么天大的滑稽事一般不住摇头,“我只看到过有人费了大力气去驾驭千里马的,却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费了大力气去驾驭一只吸足油水的大耗子的。”
“不说这大耗子不好驾驭,便是驾驭住了,从一只大耗子身上,又能得到什么呢?”王小花摊手,“什么都得不到,便是气急之下想吞了解恨……那耗子……啧啧,若不是那等快饿死之人,谁吃?再者,鼠疫可不是闹着玩的。您是大夫,当比我更明白耗子这等东西是不适合上食案的。”
日光下,黄汤的面色一片腊黄,手也仿佛黏在手边那只空空如也的鸟笼之上了一般,久久未曾动一下。
“至于什么人会同这耗子为伍……自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了。”王小花神情淡淡的说道,“那戴面纱的女人既毁了脸,没了做雀儿的用处,怎的眼下还活着?她周围那些人留着她做什么用的?”
黄汤动了动唇,许久之后,才道:“……推出去垫背挡灾当替身正合适。”
“那些人……也是耗子。”摇了摇头之后,黄汤唏嘘了一声,想到那群人,笑了,面上满是自嘲之色,“他们的东西……也是偷来的,既是偷来的,不是自己的,自是不心疼了。”
说到这里,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虽说一把年岁了,可自己这双手却是一向爱护的极好的,就似那低头认真看着自己双手的王小花一般。
一技谋生之人自是舍不得放弃自己求生的饭碗的,更是拼了命的要保护住自己的饭碗,不肯随意丢弃的。
哪怕用那甜入心扉,层层不断的蜜糖来换,都是不肯松手的。谁知道融化了那层层不断的蜜糖之后,最后剩余的会是什么?
君不见,那在砒霜外裹上无数蜜糖害人之人世间到处都是。甚至那最后,蜜糖与砒霜早已混成了一体,成了那真正的,带着‘甜’味的毒药了。
他也走小道,不走正道,可剥开层层甜砒霜的外衣之后,自己这傍身之技终究还在,他……还是个大夫。那些所谓的小道,都是基于他——这个长安城里最有名望的大夫而走出来的。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穿着一双鞋走入小道。初时以为周围都是同自己一般的人,可低头看向地面之后,才发现周围那么多人,瞧着花团锦簇,繁华的很,可满地站着的皆是那赤着的双脚,便见不到几双穿着的鞋子。
“瞧着神神叨叨、高深莫测,满口大道理,甚至三言两语之下便忽悠的不少人将她当成了人生路上那最重要的师者,”王小花瞥了瞥嘴角,“可那些话,都是骗人的。”
黄汤点头,想到露娘对自己说起的她闲着无聊时逗弄梁衍之事,梁衍不也听罢之后感动肺腑,将她看成了那明明有惊人才华却因出身低微,无法施展的奇女子?
“好个擅为自己贴金的嘴!”黄汤唏嘘道,“露娘她……什么都没有。”
这么多年,甚至直至如今,露娘在做的依旧是在那迷途巷的屋宅里混吃等死。
可笑就是这般的人,却因着自己那心怀的鬼胎成了那什么‘花魁娘子’‘奇女子’,甚至绑着自己,还有同杨氏这等狠戾之人碰一碰的机会。
“所以说,她偷了你家的香火供奉啊!”王小花指着黄汤手腕上戴着的佛珠串笑了,“看!白毛老鼠精是不是偷了你这佛祖的香油?”
一句话惊的黄汤在那么大的日头之下依旧冷的打了个寒颤。
“那直至现在,坊间依旧在传的刘家村的金身狐仙厉害,你家这供奉的白毛老鼠精也一样不遑多让。”王小花叹了口气,说道,“我初进长安便知道这长安城里藏龙卧虎,厉害之人不少。却不想挡在这龙虎之辈前头的竟是一群山精野怪,这些手腕真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小道之上的都是想占旁人便宜的骗子,既都是骗子,那自是穿了鞋的就成了肥羊了。”王小花笑着瞥了眼黄汤,“老大夫这穿了鞋的骗子昔日这般无往不利正是因为走的不是小道,是外头人来人往,寻常人走的大街啊!”
黄汤面色平静的听着耳畔的王小花在笑说着那些事,眼里的眼泪也不再流了,只是怅然的看着面前不过十几岁的女孩子,对着自己这须发皆白,年岁已活了几个她,真正‘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饭还多’‘走过的桥比她走过的路’还多的老人家重新‘教’起了那些为人处事之道。
明明这些为人处事之道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年少时早已背的滚瓜烂熟了,甚至教导子侄时也是这么教的,却偏偏自己这个‘师者’好似一下子不会了,不懂了一般。
那些他教给子侄的道理,他自己却早已在那无数次从河边走过而不湿鞋的举动中不再相信了。
“乱花渐欲迷人眼,”黄汤念了这一句诗之后,却没说出那本该有的后半句‘浅草才能没马蹄’,而是喃喃道,“迷途巷里人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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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间那猴子打妖怪故事中那无底洞全名好似就叫做‘陷空山无底洞’,真是好话本啊!”王小花说着,转头看向黄汤,话题一转,提起了自己的过往,“实不相瞒,这些年我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上头压着的那只老虎……唔,那将军真是半点空闲不给我,使得我便连那看话本的功夫都没有。”
“所以除了近些时日有些闲工夫叫我看了不少新的话本之外,我这些年翻的最多的,也只有那本从戏班子里带出来的猴子打妖怪的话本了。”王小花说道,“我这些年只看过这一本坊间流传最广的话本,越看越发现这话本写的真好!”
“迷途难返陷空山。”黄汤喃喃道,“‘陷空山无底洞’,这名字取得真好!”
“这话本好深的道行,我到现在都不曾完全看懂。常看常新,总能悟出些不同的东西来。”王小花说到这里,低头耷拉下了脑袋,面上露出一丝怅然之色,“实不相瞒,我都有些想念班主了。”
“老大夫不知道,我们那个戏班子穷得很,所有杂事都是班主同我们一起做的。”王小花看了眼黄汤,同他如那难得一见的忘年交一般说起了自己的过往之事,“因为班主收了很多似我这般被不知什么人丢弃的孩子,这般被人丢弃的孩子自也交不出什么学戏的银钱来,戏班子没有这些学戏的银钱进项,所能靠的自也只有那唱戏挣得银钱了。”
“大家总是吵吵嚷嚷的,又都是穷孩子过来的,从小受过挨饿的苦楚,自是没有哪个人出手大方的,都抠抠索索,小气得很。可若说坏的话,却也没有找到那什么真正的,伤到人的坏。”王小花叹了口气,说道,“我原本以为我会这般跟着戏班子过上一辈子的。”
瞥了眼王小花那张脸,黄汤摇头:“你这般模样……待年岁大了,迟早会被人用各种法子买走的。”一个戏班主人微言轻,这世间有太多人是他得罪不起的。
王小花点头:“被卖给将军之后,便有人在我耳边说了很多班主见利忘义的坏话,说他为了钱把我卖了。”王小花说着摸了摸那个扁扁的荷包,“这话其实也没说错,他确实是为了钱把我卖了,且卖了之后还同我算了算账,扣除了我这些年的吃喝费用之后,将剩下的那一点还给我了。这钱虽然不多,可他确实没有占我的便宜。”
“这些钱留着让他再收一个旁的,寻常的孩子也好。”王小花说道,“我有老天爷赏的饭碗,却不是什么人都有老天爷照顾的。班主愿意照顾,给他们一口饭吃,能养活自己自是好的。”
“临离开前,他把这本话本子留给了我,说这将军看着好生厉害,他看到时,腿都直打哆嗦。本想从戏班里挑件武器送我防身的,可想来想去什么武器都是打不过这百战百胜的活阎王的,于是想了想,便把这本话本子留给了我。”王小花笑着说道,“他说他听那些读书人说这话本子传闻其实是前朝一个很厉害的大人写的,只是假借了那个姓吴的作者的笔名。所以那作者笔名才会叫那个名字——吾承恩。他是没有本事教我什么了,可传闻那很厉害的大人的官阶好似跟这活阎王差不多,算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如此,既是旗鼓相当的对手,那就谁也不输谁,我若是学懂了,便也不会吃亏了。”
黄汤看着女孩子起身打开那装衣裳的箱笼。
箱笼不大,里头的东西也只装了一半,想起这宅子的上一个租客——露娘,且不说对这只供一人租住的宅子腹诽颇多什么的了,就说那装衣裳的箱笼,掰着手指数数,露娘所拥有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眼前这一幕,黄汤只觉眼眶一热,忽地想流泪:鱼目当真会被当成珍珠吗?差距如此之大,就算是瞎子,上手一摸,甚至设身处地的感受一番两人做的事,便知道哪个是鱼目,哪个是珍珠了。
难怪一方要用那无数的胭脂水粉,精巧高妙的点妆技艺外加那些神神叨叨的吹捧手段加身才能蹭得上这‘第一美人’的名头,而另一方,什么都不用做,那‘第一美人’的名头便自会贴上来。
想到那战场上的活阎王特意来信告知他女孩子的消息背后的用意……黄汤动了动唇,终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大实话:“田家老大……真是精明啊!哪可能被人占了便宜?他占旁人便宜还差不多!”
活到他这年岁,有些事当然看得懂,也明白活阎王这些举动的意思了。
女孩子从那箱笼的底下将那裹着一层层厚布的话本子拿了出来,打开那裹在话本子外头的厚布,却见那话本子虽然封皮什么的完好无损,可从那翻阅过不知多少遍,那纸张瞧着甚至都有些翻的软烂了的模样,足可见翻阅之人虽是尽力珍惜了,却到底难掩那岁月划过的痕迹。
看着女孩子如此珍视的抱起那本话本子,快步走了几步,走到自己面前,放了下来,黄汤想到她先时说过的那些话——‘班主听说这话本传闻是个很厉害的大人写的’,忍不住笑了起来:“捕风捉影的传闻也能当真吗?哪里来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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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证据。”女孩子听到这话也笑了,“只是传闻。可于班主而言,这却是一个寻常百姓所能想到的,能给予我的,不让我吃亏的唯一一样趁手的工具了。毕竟,买走我的是将军,能在将军面前不吃亏的,自也只有同他实力相当的对手。而那些同将军实力相当的大人们……离我等寻常百姓委实太远了。”
那些大族不世传的教导又怎么可能轻易显露于人前?更不可能将大族传承多年的教导给予面前这个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的孤女!黄汤看着面前的王小花,叹了口气。
“你那班主……也算尽力了。”神情复杂的看着那本坊间几乎没几个人不知道的话本子,黄汤说道,“不管怎的说,那心总是好的。”
女孩子笑了笑,抱着怀里的话本子说道:“也不止是心好,有时,这话本子确实是教了我一些东西的。譬如那陷空山无底洞的白毛老鼠精。”
这话一出,黄汤脸色微变,不过怔了怔之后,又道:“只是个巧合,不过,这确实是本不错的话本!”
“若不好,也不会流传的那么广了。”女孩子说着,珍视的抚上手里的话本,“或许几百年、上千年以后还能传颂不止呢!”
“那是大家在看猴子打妖怪的故事。”虽是知晓自己被女孩子牵着鼻子走了,想努力将话题掰扯回来,可黄汤还是忍不住再次回了她一句,而后伸手做了个手势,“行了,这话本子的故事就不要讲了!讲露娘,讲在你看来,老夫如何解决眼下的困境才是最重要的。”
“这取决于在老大夫眼里什么才叫困境。”王小花摊手,对面前的黄汤说道,“就似露娘与那花魁娘子手头有的那些银钱,在我和那位温娘子看来足够了,可于她们而言却是远远不够一般!”
“老大夫想要解决的是什么困境?是杀了露娘泄愤吗?如此的话,老大夫你什么都不消做,只消将露娘推给杨氏,而后冷眼旁观,那杨氏自会解决露娘的。”王小花说道。
“可她会试图拉我下水,要我陪她一起死。”黄汤蹙起了眉头,眯眼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反问道,“这不是你说的吗?”
“是我说的。”女孩子点头,看向黄汤,不软不硬的将话茬顶了回去,“可老大夫若是只想将此事止步于此,立时抽身的话也不是不可。”女孩子说道,“面对杨氏,露娘能拖你下水的法子就摆在那里,无外乎向杨氏透露你做了什么罢了。老大夫若是先露娘一步主动告知杨氏,露娘定是会死的,且还不会牵连老大夫你的。”
“这样一来,露娘倒是解决了,可那杨氏又要怎么解决?”黄汤眉头拧起,“走了个露娘,来了个杨氏,老夫不还是要受制于人?”
“原来老大夫能接受的结局要么便是同露娘一道赢,依旧‘维持着那表面的和谐’,不撕破脸;要么便灭了露娘的口,且还要她不发出一丁点声音?”王小花笑着看向黄汤,“老大夫,你想要的有点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