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四章 槐叶冷淘(三)(1/1)
看着面前泪流不止,同寻常被欺负狠了的老者没什么不同的长安城里最有名望的大夫,王小花抿了抿唇,又道:“每日坐马车来回的是梁衍,出面请人的是老大夫你,她么……等着就好了!若是事败,大家一起倒霉,都是一抔黄土,也不消分什么彼此了。若是事成,吃肉的是她,喝汤的是你,梁衍么……总是要倒霉的,便不提了。”
“你要说撂挑子不干……事情都到这份上了,你还能抽身?”王小花摇头,“她将自己同你绑在一起了,你若是不干,便叫你跟她一起死!”
“你要么便干脆直接寻条白绫或寻把匕首抹了脖子,要么便往下跳吧!”王小花看着面前泪流不止的老大夫,抬眼望天,“老大夫,眼下不是你想不想帮她的问题了,鬼胎之事都叫我说破了,你都发现这耗子精竟敢跟你家里的子侄抢恩宠,且还不知不觉间抢成了黄家最‘得宠’的后辈,哪个正常人甘心被外人这般欺负的?”
“我若是你,怕是恨死,讨厌死她了!”王小花说到这里,却是一摊手,“可没办法,眼下这等情况,哪里还能抽身?不想死,便只能硬着头皮,忍着恶心同恨意,上前帮她捡馅饼了。”
“你如今这般大的年岁,就算豁出去了活够了不怕死,子侄后辈怎么办?黄家一家老小怎么办?”王小花摇头,“老大夫,谁叫你比起她来,还有那么一丝人性呢?你眼下哪里还有别的路可走?只能继续让她当你那黄家最受宠的‘女儿’,继续费了大力气供着她,替她做事,侥幸事成的话,又要靠自己的本事才能从她那里分到些汤喝了。”
黄汤的眼泪流的更凶了。
“是不是突然发现左右都是靠的你,她自己什么本事都没有,也什么都不做,还不如一开始就找个笨些的,听话些的呢?”王小花说到这里,指了指皇城的方向,“甚至里头那个花魁娘子都比这个露娘好些,因为都是同一种聪明人,可那个花魁娘子不如露娘聪明。唔,虽然不知道那个戴面纱的女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可估摸着同露娘差不多,也是同样的聪明人。”
“甚至上回那个刘家村案子里被不少人骂的赵莲指不定都比这露娘好些,听话些呢!”王小花忍不住摇头,“老大夫啊,你选来选去,选了个最差的,也是最肥的耗子呢!”
“再说模样,就算想要蹭那温夫人的声名,那洗去脂粉之后相似的不好找,”察觉到这话好似在夸自己,王小花摊手,说道,“我说大实话,便不自谦了。可那画上脂粉之后相似的容易找的是!坊间有多少技艺高超的点妆娘子啊,哪里就非要盯着露娘同那戴面纱的这等最是‘聪明’也最肥的耗子了?”
“你不止接济‘她’,你还供着她,养着她,她是你黄家最‘得宠’的女儿哩!”王小花认真的对黄汤说道,“你家供奉了只真正的披着人皮的耗子精!”
“话本子果然好看啊!那话本子里说那白毛老鼠精就是曾经偷了佛祖的香油下的界,巧了!你家这只偷的也是供奉,这供奉……不就是那案几上的烛火同香油?”王小花摇头,“果然是一模一样,话本子诚不欺我也!”
“那猴子打妖怪的故事里猴子这般大的本事都不敢偷佛祖的东西,白毛老鼠精却敢偷佛祖的香油,岂不是同露娘一样的胆大包天,一模一样?”王小花看着面前流泪的黄汤,摇头,“你看看那迷途巷里住着的……不就是那无底洞的白毛老鼠精?”
说了那么多话自然口渴了,王小花又拿起一旁做好的酸梅饮子为自己倒了一杯,当然,本着‘尊老’之心,也是要为对面的老大夫倒上一杯的。入口的酸梅饮子味道很是不错,王小花惬意的眯了眯眼,又瞥了眼手头的食谱:决定下回可以照着这食谱,将上头所有的吃食都做上一遍试试了。
一边抿着入口的酸梅饮子,王小花也不客气,轻哧了一声继续说道:“这般的耗子精明明自己什么都不做,指不定还瞧不起每日坐马车来回的梁衍,还能将他数落一通,数落他痴心妄想,等着天上掉馅饼呢!”
“明明已经吃到那天上砸下的馅饼之人却反过来数落旁人痴心妄想?”王小花笑着说道,“不过似她这般会为自己找借口的人,怕是不会觉得自己是在等天上掉馅饼的,而是还会坚持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费尽心力谋划得来的。”
“费尽心力谋划?”面前的老大夫终于开口了,不知是不是因为那眼泪流的太凶的缘故,声音听起来沙哑的不像话,“这件事里头,她明明什么都没做。”
“因为她自觉自己出的力,那费的心力没有一处是用在做事之上的,而是似那耗子一般想着怎么偷东西,让老大夫你来供奉自己为自己捡馅饼。”王小花平静的说道,“这般的费尽心力……不管旁人认不认,在她看来,这都是自己使了力气得来的,是因得的。如此……享受起你的供奉来便愈发的心安理得了。毕竟是做了事得来的享受嘛!”
“她做的哪里是什么事,而是费劲心力的在打洞!”黄汤眼神怔怔的,一通眼泪流下来,整个人仿佛木了不少,呆了不少,甚至连反应都变得迟缓了一般,他喃喃道,“她从头至尾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不停的在钻洞!”
“不错!”面前的女孩子喝了几口酸梅饮子,解了渴,将手里的杯子放了下来,抚掌拍了两下,说道,“她的力气只会使在钻洞之上,做的也只会是钻洞这一件事。”
“既如此,老大夫,你让她做的事可是钻洞?”王小花笑着瞥向面前的黄汤,似笑非笑,“你让她做的事也是一种钻洞,可那洞,她钻不来,便只能反过来对着你钻了。”
“我听过那等说法,说烈马这种东西寻常人不好驾驭的,似这等耗子精也同样如此啊!”王小花悠悠道。
那面上带着浅浅笑意的神情看的黄汤一怔:只觉得面前的女孩子看着好似并没有变,还是先前,甚至一开始就让他觉得的那般天生灵气十足的女孩子,天赋过人,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看着,却又觉得女孩子不止于那过人的天赋了,身上好似还多了几分不属于她年龄的久经磨砺,带着血气的阅历。
也是头一回的,黄汤忍不住仔细回忆起了关于面前这女孩子的那浅浅几行消息。再次回忆了一番,终究是将注意力落到了田家老大信中那短短的一句‘自来吾身边,任务未有失手,多年不曾一歇’之上。那短短的一句话先时他注意到的是‘那未有失手’几个字,又看女孩子这般年岁,自是想当然的觉得她‘天赋过人’,看过之后除了感慨一番这等‘老天爷赏饭吃的’就是比我等厉害之外,也没有旁的感触了。如今再看那女孩子,终是将注意力落到了‘不曾一歇’这四个字之上。
她年岁确实不大,可不曾一歇……这般不浪费丁点时间的做事,那经历过的磨砺可不会比那些年长她多年之人少上半分的。
天赋过人再加上这般不肯轻易浪费半点光阴的做事习惯,黄汤倏地觉得面前女孩子身上那不属于她年龄的成熟好似也不奇怪了。
真真是不怕那等天生天赋异禀之人,怕就怕那等天赋异禀还珍惜极了时间、生命、天赋同能力之人。
如此的人,年少之时便能迸发出这般惊人的光彩,甚至那光一出现便能亮好多年,长亮多年而不灭。
唏嘘着叹了口气,黄汤看向面前的王小花,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王小花:“请赐教。”
“老大夫见过那等惯偷,偷了东西被人扭送至官府下了狱,出来之后却没几日又被抓进去的吗?”女孩子抬起了自己的手,专注的看着自己这只老天赏的‘饭碗’,笑道,“即便是吃穿不愁,不缺钱,她那手还是会痒的。”
“你让耗子精钻那自己钻不成的洞,若是赵莲或者花魁娘子指不定还会自己多试两下再说,可那是露娘,她那般的‘聪明’,面对自己一个人钻不成的洞又怎会去白费力气?”王小花摇头道,“一日不钻洞难受的慌,那边的洞钻不动,自是反过来钻你这边能钻得动的洞了。”
“还真是小人行径!”黄汤咬了咬牙,出口的那些话语几乎是从齿缝间蹦出来的一般,恨恨地说道。
“且还不是寻常小人,是那聪明极了又精明极了的小人。”王小花说道,“她若是自己钻的成的洞,或者不声不响间已经钻成了,是不会告诉你,提醒你的,就似你这‘黄家义女’这个洞都打了那么多年了,她可曾提醒过你了?”
“明知自己没本事钻成这洞却还主动请缨……”王小花看着面前的黄汤,挑了下眉,“老大夫,说实话,从一开始,她就把你当成了自己的工具,你这义女打得就是将自己同你绑在一起,逼的你不得不下场的主意。”
“这可不是寻常的成精耗子,那等寻常成精的耗子顶天了也不过是宫里花魁娘子那等人罢了!”王小花拍了拍手,说道,“你这只偷了佛祖香火的耗子从一开始想要的就是吃你供奉,奴役你。”
“没本事却想的美,想要更高……当然不可能走正经大道,那正儿八经的大道容不下她的。”王小花神情平静的轻笑了一声,说道,“所以,只看那小道之上,花言巧语之辈如此之多,剥开表面那层皮一看,里头的故事以及那些手腕真真是比话本子还要精彩。”
“借着老大夫你心怀的那鬼胎,一路同你绑着走到这一步,她自是不担心了,只消每日在那无底洞里等着馅饼砸头便成了。”王小花笑着说道,“你气不过,想让她做些什么,可你等所谋这么大的事,实在是她力所能及范围之外的事了啊!除了等,她还能做什么呢?”
“谁叫她没本事呢?”王小花摇头,笑道,“杨氏对那郭家兄弟那是亲生儿子,虽然不顶用,却好歹还是能信任一番的;老大夫这个义女却连‘信任’也莫想了,她什么都不会给你的。”
“你从这耗子精这里占不到半分便宜,因为她本也什么都没有,又哪里来的便宜给老大夫你占呢?”王小花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脚,“她眼下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老大夫却是还要顾及一番家里人,怕牵连后辈的。”
“这等精明至极的小人,老大夫你但凡有些便宜在身上,一不留神都会被她占了的。”王小花说到这里,忽地笑了,“老大夫,你可知什么人才会同这等耗子精为伍?”不等黄汤说话,女孩子便摇头说道,“你这等人其实是不适合同耗子精为伍的。”
黄汤双唇颤了颤,没有说话。
“你二人之间便宜就这么多,她什么都没有,你却有一技傍身,你若是不给她占便宜,她早饿死了,哪里还会活到现在?”王小花摇头,盯着面前的酸梅饮子说道,“我其实都不消细问你二人之间的过往。大道至简!就将你二人之间的往来看成那最简单的一来一往的账目,这进账的自始至终只有你。所以,只要她还活着,这些年吃的油水定是你给的,除此之外,还能变出第三个人来供她占便宜不成?”
“老大夫你眼下就似个输急眼的赌徒,想着从那露娘身上将这些年给她占的便宜讨回来,可她身上没有半分便宜,你怎么掰扯、使力,这便宜都是讨不回来的。”王小花说道,“输急眼的赌徒都是越输越急,越急越想着回本,到最后定是想要搏一个大的,一盘定胜负的。啧啧,你等现在盯上了郭家和杨氏……真是半点不奇怪!”
大道至简,看明白了面前这个长安城里最有名望的赌徒,哦不,是大夫的底色,再看他如今会同露娘一道盯上杨氏同郭家兄弟,也是迟早的事。
当然,这所谓迟早的事,多半也是赌徒的最后一搏了。
至于那心怀的鬼胎……要知道盯上郭家兄弟同杨氏的可不止露娘,还有面前这哭的好不可怜的老大夫。那露娘从头至尾都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让这老大夫怀上鬼胎,是这老大夫自己从一开始就心怀鬼胎罢了。
所以,露娘的本事……啧啧!王小花摇了摇头,笑道:“她根本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运气却是真的好,撞上了心怀鬼胎的老大夫你罢了!”
“其实就我所见,露娘还有那花魁娘子都是真正‘运气’极好之人。这般的人,若是碰到真正聪明极了或者那等行事端正的光明磊落之辈都是活不下去的。能碰到你等这些心怀鬼胎且又有些本事之辈,其实就是她最大的运气了。”王小花说道,“你以为她这般配合你是为了什么?你这老大夫都到最后一搏的地步了,这耗子精自是要另寻他人来供奉自己了,而杨氏同郭家兄弟,就是她下一个想要寻的对象。”
“她同杨氏之间谁更厉害这种事,你我都看得明白,她自然也知道。可即便如此,她也敢赌,你知道是为什么吗?”王小花笑着看向面前的黄汤,“因为老大夫你也比她厉害的多,可她照样吃了那么多年的油水。过往那些年无往不利的好运气,自然让她不惧比自己更厉害之人,甚至这一切看起来是如此的相似,她看如今的郭家兄弟同杨氏与当年碰到老大夫时如出一辙。这般已经成功过一次的换命经历告诉她,只要对方心怀鬼胎,自己什么便宜都没有,哪怕对方比自己厉害的多,自己也未必不能占到对方的便宜。况且,这次她还多了你这个帮手。”
“这么多年于做事之上没有半分长进也不消怕,因为只要等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那一刻,自有你会帮她呢!”王小花唏嘘不已,“这便是偷了多年香火的耗子成精之后悟出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