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七章 槐叶冷淘(六)(1/1)

不管如何,既是想用这老大夫的天赐饭碗了,王小花自是要劝诫起这老大夫了。

那些同温明棠在茶楼里感慨的因果账,她不介意再同面前的老大夫说上一说的。既连温小娘子这等人都能说服,更别提面前的老大夫了。

想到那茶楼里温小娘子慧眼如炬的点破她是个比露娘她们更厉害的笼中雀,王小花笑了笑,露娘那舌灿如莲花的本事她其实很早就会了。所以才感慨温小娘子真聪明啊,一眼就看破她的本质了呢!

也正是因为看着露娘身上种种委实太熟悉不过的气息,她才能这般一张口就将露娘身上的每一层皮都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的撕扯下来。

是谁说的骗人的女子定要语气幽幽,带着那难言魅惑的将‘蛊惑人心’四个字写在脑门上的?这般模样的对梁衍那等傻的,或者色令智昏的有用,对于旁人却是半点用处都没有的。

骗人既然可以语气幽幽,自也可以天真、单纯,不谙世事的,而更精进一些,对付那些真正厉害之人,则是聪明却又不让人讨厌的,让人生出面前之人真是灵气十足却又让人心生怜悯之感的,譬如对面前的黄汤老大夫,就是如此。

所以,她是当真感谢将军啊!谁说千里马定要被伯乐相中的?君不见,千里马也可以自己寻‘主’的。当然,这‘主’或许仅仅只是名义上的而已。

面前这稀里糊涂的老大夫真真是越看越叫她满意!

所以,换一换多好啊!

既然老虎可以是那雀儿,那千里马为什么不可以呢?

露娘也好,还是那花魁娘子她们也罢,这些耗子精的运气是真的好呢!寻常人哪里来的那么好的运气?所以,哪怕是这群耗子精浪费的,丢掉的运气,在她与温小娘子看来都是了不得的好东西呢!

这群耗子精真是暴殄天物啊!看着面前稀里糊涂的老大夫,王小花心里不住感慨。

既然同老虎共生了这么多年,她这千里马当然不止会自己寻‘主’了,也会自己捕猎的。

真是好个稀里糊涂的老大夫,好一条大鱼啊!

这碗稀里糊涂,怀了个鬼胎在身上的陈年黄汤水,露娘这等人既然能牵着鼻子走,她这温小娘子亲口所言的‘比露娘她们更厉害的’自也能了。

看着自己话题岔到哪里,便跟着自己走到哪里,先时还会打断自己‘那只是个话本子’,试图抢夺二人之间谈话掌控之权的陈年黄汤水此时已全然忘了要打断自己这件事了,而是跟着自己一道认真算起了因果账。

那些被温小娘子都点头首肯的因果账,这老大夫……尤其还是心怀鬼胎的老大夫定是会认得。

毕竟,那花魁娘子就是个现成的,摆在面前活生生的因果账啊!真是不想让人注意都难。

“那温秀棠活该,老夫早就发现了!”黄汤唏嘘了一声,捋了捋须,对面前的王小花说起了心里话,“实不相瞒,这些时日老夫一直混沌如坠梦中,惶惑不已,心中战战兢兢,又心存侥幸,不知自己为何做了这么多事却身子骨依旧这般健朗的,眼下……却是倏地明白过来为什么老夫身子骨这般健朗了。原来,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行的善大过了恶吗?”

“英雄不问出处,做事自也莫问缘由。”王小花笑着点头,语气真诚的说道,“老大夫救的人多,行的善多,老天自也要给你这幅好身子骨了。”

“俗话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王小花看着面前唏嘘不已的黄汤,一双眼笑的宛若月牙一般,“老大夫这老天赏的饭碗莫要荒废便是。”说到这里,女孩子顿了一顿,目光又落到了面前黄汤手腕上戴着的那串佛珠之上,“佛祖也在看着呢!”

“你这些话真是醍醐灌顶啊!”面前曾显示出疯狂赌徒本相的老大夫表面披着的那层人皮再次聚拢合起,还是那个仙风道骨的老大夫模样,他点了点头,说道,“今日同你这一番闲聊,老夫总算是清醒过来了!”说到这里,复又看了眼面前的女孩子,感慨道,“那田家老大运气真好啊!若是换一换就好了。”

清醒过来?不,离清醒还早着呢!面前这个依旧是那碗一醉多年的陈年黄汤水!王小花心道:不过不妨事,因为如此……这稀里糊涂的老大夫的鼻子才好牵呢!

比起一直浑浑噩噩的,似老大夫眼下这般明明糊涂混沌,却自以为清醒的才是真正难以唤醒的。

就似说谎骗人,比起一张口全是假话,那真话中掺杂了一两句假话,假话中掺了一两句真话才是最厉害、最不易辨出的谎话。

所以她既可以是比露娘她们更厉害的雀儿,又可以同温小娘子那般相似。

这般一想,又想到这老大夫这么多年虽然浑浑噩噩的,糊涂的厉害,却又是一直在做活的,不曾歇息过,认真照顾着子孙后辈,认真的供奉着耗子精,真就似一头勤勤恳恳的老黄牛一般。

当然,这碗陈年黄汤同寻常勤勤恳恳的老黄牛还是不同的,这老黄牛也是作恶的,所以,这是一只稀里糊涂,却又勤恳的老黄牛。

这么大一只勤恳又糊涂的老黄牛,自是只要撞见,就是天大的运气了!因为……太容易牵着他的鼻子走了。

所以,才叫人一看,便想着拽回自己家里来啊!一想到她王小花往后也是家里有头老黄牛的人了,王小花心里便生出了一股难言的愉悦之感!这般走在路上捡到牛的好运气,不管怎的说,她都是会好好珍惜的!

既然珍惜,自是希望面前的老黄牛有个硬朗的身子骨的。

看着面前这醉的厉害的老黄牛,王小花叹了口气,想到他碰到的露娘这等耗子精,唏嘘道:“我能碰上老大夫,老大夫能碰上我,或许于你我而言,都是运气!”

“老大夫对我是真的不错,我也希望老大夫能活久一些。”王小花说着,真诚的提醒黄汤,“这长安城里人才辈出,老大夫既在小道上走了这么多年,自是不少人藏着那眼红的心思呢!这些人之所以这么多年不吭声,说到底是因为老大夫你——是长安城里最有名望的大夫,你这一双老天爷赏的饭碗实在稀罕,能救人性命。”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性命既然不分贵贱,自都该以平常心对待的。那寻常百姓的性命要救,贵人的性命也要救。寻常百姓的性命救了是但行好事,是行善,积起的是那民间的声望;那贵人的性命救了,亦同样是胜造七级浮屠的善事,因为如此一来……那些贵人便会担忧你,比你更珍惜你自己的性命。”王小花说道,“老大夫,这些道理你当早明白了,只是如今深陷迷途陷入空山,走不出来,快要忘记了。所以,我提醒一番老大夫,可千万莫要停了这天赐的饭碗啊!”

面前的黄汤再次开始流泪,只是不同于先时的委屈与愤恨,而是怅然与感慨。

“你说的这些……我其实都懂!”他点头,叹道,“只是近些时日却好似是当真深陷迷途,出不来了一般!”说到这里,又看向面前的王小花,眼里闪过一丝怜悯与惋惜,“可惜!田家老大不好对付,若不然,老夫真想同他换一换啊!”

王小花笑了笑,面色平静,不见半点委屈。委屈吗?不知是不是打小在戏班子里就是似男孩子一般养大的,后头跟了将军之后更是刀口舔血是家常便饭了,以至于那寻常女儿家的柔软细腻在她这里并不多。所以,此时心情十分平静。

她的话当然是有道理的,只是她自己并未感动、陷入那情绪的泥沼之中,而是始终平静的。她只有始终不陷落空山,方才能够不成为那无底洞里的耗子,而是成为那立在地面之上,堂堂正正的人。

温小娘子那句‘她是比露娘她们更胜一筹的雀儿’的话真是一语中的,宛如耳畔垂了一只铜钟,时刻敲打着提醒着她。

她方才对老黄牛说的那些话自是有道理的,面前这稀里糊涂的老黄牛听了,不管他初衷如何,之后会做的治病救人之事总是胜造七级浮屠的善事。可她说出的这般有道理的话虽同样真诚,出自本心,可溯其本源,却并不是因为她善,当然也不是因为她恶,而是她清楚的看懂了面前这老黄牛是个‘天大的宝贝’,她珍惜这样难得的运气罢了!

不得不说,她,确实是聪明的。下意识的看了眼老天赏给自己的手,不止是那谋生的技艺,还有那聪明的脑袋瓜。就连将军也常叹她的聪明,更叹她同他相似。

可种种阴差阳错,遇上了将军之后,让她的运气变得不似露娘她们那般好。也使得一个似极了将军的她并没有将军这般顺畅的路途,而是走的一路磕磕绊绊的,直至现在,还在为扁扁的荷包发愁。

可同样的,明明那般相似的人,却因运气‘不好’,也使得她这些年终究是没有似那活阎王一般手里沾了那么多是非因果,更没有后院的花团锦簇。而是谨慎、胆小,更留了一份尊重给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善恶因果,对这世间事多了几分与将军这等百战百胜的常胜将不同的虔诚。

那样‘不好’的运气以及让她对这世间事变的虔诚的态度,终究交汇在了一起,竟让她这般不善也不恶之人,最终竟能同那本心便偏善的温小娘子变得相似,甚至做事习惯也是如此的相似。

正是因为看明白了自己这个人,才愈发的需要不断提醒自己,对面前黄汤口中那些怜悯与惋惜的夸赞要平静以待,莫要当真沾了这黄汤水,而自欺欺人的觉得自己当真委屈上了。

她本意并非温小娘子那般的善心,而是为了求生,为了珍惜自己难得一次的机会。黄汤这般怜悯与惋惜的看着自己,是将她当成了那真正打心眼里聪明却善良之辈,可她不是,她聪明不假,却非善也非恶,而是这些年遇上了将军这等人的‘不好’运气,才让她清楚自己该怎么做罢了。或许这‘不好’的运气于她而言才是真正的好运气,让她直至如今都能这般清醒。

是以,这黄汤给予那聪明却善良之辈的怜悯与惋惜,她自是不能受的。

做多少事,收多少钱。收钱办事,童叟无欺。时时刻刻记得珍惜,莫要行恶,那才是她王小花该做的事。

若明明不是那聪明善良之辈,却因沾了黄汤水,醉了,糊涂了,当真把自己当成了聪明善良之辈而委屈上了,那她这原本立在无底洞口的人指不定也要陷落空山,成为似露娘那般的耗子精了。

她非善也非恶,至今还在洞口徘徊不曾陷落便是因为清醒,如此,自是不能随意沾上这黄汤水,同他一样糊涂的。

“老大夫,那杨氏同露娘的事,你莫要参与!”王小花没有接这稀里糊涂的老黄牛夸赞自己的话语,人的耳根子是软的,这些夸赞和怜惜实在太容易让人昏头了。

真是好一碗陈年黄汤水啊!不止自己糊涂,沾上的人也极容易变的糊涂起来。

“其实,老大夫眼下要做的,就是露娘眼下在做的事了。”王小花认真的说道,“老大夫等便是了!”说到这里,不等黄汤说话,王小花又连忙提醒他道,“当然,老大夫莫要如那露娘一般混吃等死的干等,而是用这个……”女孩子说着,举起手扬了扬,道,“用老天赐的饭碗,行善便是了!”

“那不还同原先一样?这也叫解决的法子?”黄汤骇了一跳,原本浑浊的眼因着这倏地一骇,也一下子变得清明了起来。

王小花看着眼下被骇过之后,反而变得双目清明的黄汤,怔了怔,突地说道:“我听闻有那多年科考不中的老秀才突然中了举,大喜之下,痰迷心窍,突然疯了,最后这么一吓,又好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恐主肾,肾属水;喜主心,心属火。水能克火,所以大喜患的病用惊恐来治也不假。”到底是多年的老大夫了,被问及医理之事,脑袋还未反应过来,那些话却已脱口而出了,“大喜引发心阳上亢,痰趁虚而入,与心火相搏,扰乱了心神。若在此时突然受了惊,譬如告诉他中举是假的,这一惊一怕,肾水迅速滋生,心火被克住,痰就吐出来了。不再有痰迷住心窍,人自然就好了。此所谓五行之‘水克火’治疾。”

看着说出这番话的老大夫,王小花想起先前哭的涕泪横流、情绪低落的黄汤,后来她告诉他有办法解决露娘这件事之后欣喜不住感慨同‘田家老大换一换就好了’的黄汤,再到方才她让他同原先一样,什么都不要变时,骇了一跳,眼神突然变得清明起来的黄汤,倏地松了口气。

而后,便见面前的黄汤蹙了蹙眉,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哇”地一口痰吐了出来。

看着这一口吐出的痰,王小花同面前的黄汤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