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又岂在朝朝暮暮(1/1)

若霜扶着宓翎随钟祁一步步走进地牢,里面的血腥味很重,味道异常难闻,越往深处越昏暗,只有手中这一盏微弱的油灯,在最深处的角落,颜无尤面色惨白,就那样卷曲在地面,被锁住的琵琶骨伤口皮肉外翻,时不时有脓血冒出,人行消瘦,颜无尤勉强抬头,努力眯缝着眼睛依然看不清面前到底是几人,地面上有十几只只剩半截的蛇鼠,鲜衣怒马气盖苍梧的少年郎竟被伤害至此,宓翎快步走到颜无尤身前,整个人瘫坐在颜无尤身边,手轻轻擦拭颜无尤污糟的脸颊,心里嘲笑自己,说着随性,结果还是在乎世俗看法,竟没勇气护住真心待自己的人,反而时时为自己的漠视开脱。

钟祁本就不喜此法,每每送饭总不忍久留,赶紧解开锁链背起颜无尤走出地牢回到知不知,将颜无尤轻轻放至榻上。

宓翎拿出两颗解药给钟祁,“解药将军和小苏将军一人一颗服下即可,我本无意如此,实在是将军厉害得紧,这才出此下策在二位将军身上下毒,苏将军为奚武不顾生死,要杀奚武,苏将军就是第一个要解决的人,麻烦小钟将军回话时将这几句也一并上报。”

坐在院子里的奚武将话听得一清二楚,心里有些不痛快,自己怎么说也是久经沙场,如今被一个姑娘威胁。

奚武刚服下解药不能久站,苏文忠直到服下解药也未发现自己中毒,若在刚才真的运气伤人只怕已经见了鬼差。

苏文忠推着奚武进房,“他还真是了解夫人,难怪属下如此威胁,他也从不惧夫人之生死。”

宓翎现下实在不想看见二人,故意背对着奚武,小竹恰好将张大夫请来,见到一屋子人有些不明所以,瞧见身受重伤的颜无尤着实吓了一跳,“夫人这是?”

宓翎赶紧让开,“大夫快瞧瞧,刚从山匪手中将人救出。”

张大夫游刃有余的替颜无尤医治,张大夫幼子得宓翎庇护才能在逃难时得以保全性命,也是宓翎在此处唯一信得过的人,为人做事最守原则。

宓翎退到门口,像是告诉奚武,又好似在告诉自己,“砚初是猛兽,不会被任何人驯服。”

此情景奚武也不好再留,苏文忠推着轮椅离开知不知,钟祁留下看守,以免走露风声。

张大夫也少见受此般折磨的人神志还能全然清醒,“现下要为公子去其腐肉,还请夫人回避。”

宓翎在门外等待,颜无尤在屋内时不时大叫几声还不忘拐几个弯卖乖,一盆盆清水进屋,端出来是一盆盆扎眼的鲜红。

若霜听着也觉得心惊肉跳,又觉着瞧不上颜无尤这股子矫情劲,见着小姐便喊得格外可怜,“小姐,这不是故意讨你担心嘛。”

宓翎只一味笑着摇头,伤势如此严重能出声音就证明还活着,有精力卖乖便是无生命之忧,“嗯,是吧。”

直到月亮西沉张大夫才出屋,“夫人放心,烂肉脓血都已剔除干净,伤势虽严,但并未伤及筋骨,今晚恐发高热要仔细看顾,过了今夜定保无碍。”

宓翎谢过大夫,身上以无银钱,让若霜选上几样贵重首饰好生相送,重礼相谢,自己冲进屋瞧见颜无尤面色惨白,坐在颜无尤身旁用丝帕一点点擦干净颜无尤脏兮兮的脸颊、手臂,呼吸也跟着哽噎。

颜无尤恢复些力气顾不得自己反而先安慰宓翎,“真是没用,要是能走几步,就可以抱着小茯苓出来,定叫奚武那厮怒气填胸。”如此境遇还有心思开玩笑逗宓翎开心。

“疯子,我给你倒杯水。”宓翎准备起身倒些清水。

颜无尤拉住宓翎的袖角,“不渴,是我先惦记人家娘子,活该受罪。”

宓翎拉开衣袖起身倒了杯水过来,扶起颜无尤靠在身上喂水,“喝点水,若霜去准备米粥了。”

颜无尤不想宓翎担心强撑着精神,“实在有损我伟岸英姿,你不必自责,我这也不完全是无妄之灾。”

“为我还不至于如此对你,怕是宫中暗流,只问一句,你可否参与。”宓翎也明白,可其中定然也有因自己得来的一二分折辱。

颜无尤清水喝出了甘泉的夸张,并不回答宓翎的问题,长舒一口气,直言畅快。

这一日算是太平,夜里宓翎刚躺下休息,小竹急匆匆来报说是颜无尤突然昏厥,宓翎赶紧将大夫再次请来,宓翎听见屋内一声声喊着疼也没急着进屋,小竹端着热了一遍又一遍的饭菜过来,“夫人好歹吃一些。”

宓翎依然在院子里坐着不动,‘得想想下一步,奚武如今定然忌惮,说不好正盘算除之而后快,如此坐以待毙可不是长久之计。’

若霜见宓翎又在发呆,大夫离开都不知道,扶着宓翎进屋人已坐到桌前才发现在屋内,“瞧着我做什么,坐下一起吃。”宓翎这才感觉到自己这句话说的没头没脑。

“我呢,小茯苓,我正虚弱呢?你没什么想法吗?怎么不请我上桌?”颜无尤躺在床上说话都费劲还不忘搭话。

小竹端着清粥正好进来,“夫人吩咐给公子做些清粥。”

颜无尤闻着菜香吃不到,在一旁长吁短叹,“哎,没人性,好歹也是病人。”

宓翎手里的筷子当啷一声拍在桌面上,小竹手里端着粥站在床边不敢动,若霜赶紧上前接下放在床头,拉着小竹到桌边吃饭,小竹坐在若霜身边低着头,不敢正眼瞧宓翎,若霜看出宓翎有些生气,找了个活没干完的借口带小竹离开。

小竹闷声跟在若霜身后,若霜带着来到后院,瞧着左右没人这才说话,“咱们小姐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但有三个人是千万不能动的,一是宓家老爷和二小姐,还有一位就是床上这尊,你只记住本分守己,小姐便不会亏待。”

小竹确实对颜无尤有钦慕之意,可也确实没有非分之想,只不过见颜无尤如此,想关心一下,“颜管家身子不便,这才想着侍候吃食。”

若霜也知道小竹一向胆小,怎么会有其他想法,“你别怪我多嘴,我们都是侍候主子的人,相互扶持是应该的,可有些事不是你我该照应的,便要自觉些退避三舍。”

小竹低头不语,若霜真心可怜小竹,这颜无尤平日潇洒不羁家世又好,偏偏又生得一副好皮囊,哪有不爱慕的道理,拉着小竹不愿意松手,借着话头岔开,免得小竹脸面上不好看,“你看你身上,不管受什么委屈,一定要告诉小姐,小姐的性子向来看不上过于软弱的人,你不说小姐定然不会管,只要你说了,小姐就一定不会不管。”

小竹双眼含泪轻轻推开若霜,“小竹没有委屈,厨房还有些活计,小竹先去忙了。”

小竹不是不委屈,宓翎现在虽然还在府里,但其实还不如名正言顺的小妾,里里外外哪有不说闲话的,若霜言尽于此也不好多说,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小竹离开。

颜无尤看出宓翎不高兴,故意凄凄哀哀的撒娇喊疼,宓翎这才来到床边端起粥碗,粥还未送到颜无尤嘴边,颜无尤自己伸手接过粥碗,宓翎没想到颜无尤会拒绝有些微愣,颜无尤几口吃完将碗送回宓翎手里,“来之后,我在城里看上一酒楼,已经买下来,这么久也没去看过,哪有老板不露面的,明天让人带个口信来接我。”

“怎么,是我这里留不住你颜家公子不成。”宓翎心里明白此时两人的身份,颜无尤留在这里处境尴尬,但颜无尤身受重伤,若不看着好起来,宓翎怎么都不会放心。

颜无尤明白宓翎的想法,也看出宓翎不悦,立刻换了副嘴脸,嬉皮笑脸的在床上哼哼唧唧,“哎呀,主子虐待下人啦,这生病了还不让休息。”

宓翎总算有了笑模样,倾身一把抱住颜无尤,头靠在颜无尤的肩膀上,屋里服侍的两个丫头马上低头。

颜无尤宠溺的拍拍宓翎的后背,“你这样我可不保证有定力不做你的姘头。”

宓翎双目烁烁放光,就这么侧着头仰望颜无尤,“你放心,不会白白让你受苦,以后定会加倍奉还。”

颜无尤清楚的感受到宓翎呼吸的气息,有力的划过自己的耳垂,拂过有些苍白的脸颊,了解宓翎睚眦必报的性子,真怕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并没有回应宓翎略带轻佻的动作,就这样本本分分的将自己的肩膀当做暂时的落脚点,给予本不该给予的依靠。

颜无尤不想这件事继续纠缠下去,只要自己在这里奚武心里就不会有愧疚感,自己重伤搬走才能在奚武心里种下威胁,“我可不觉得这是坏事,因为他,我可是睡了小茯苓的床榻,又得了佳人的投怀送抱,怎么算都是我占了便宜。”

若霜匆匆赶回来一进门就瞧见两人抱在一起,立刻警告屋子里的其他人别乱说将人一股脑赶出去,颜无尤拍拍宓翎敦促起身,将人喊回来,“添什么乱,月黑风高的将人赶出去成什么了,我们清清白白,那名声坏了没发生点什么我不是亏大了。”

宓翎瞧着精神头大概是没什么大碍,点头让若霜喊人回来,几人回到原处站好,“我不差这点好处,真要走也等伤好了,再不济也过了今晚,烧退了,明天挪去客房。”

颜无尤点点头不搭话,宓翎起身到外头躺椅上晒晒月光,若霜跟着出来吩咐人将客房收拾出来。

宓翎看看繁星点点的天,“砚初不会留下来,让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必问我。”

若霜真是不明白这两人,不用多说就知道对方想什么,比宓琅玥还像一家人,简直就像一个人,“小姐,那你还坐在这里守着,客房还收拾嘛?”

“收拾,为什么不收拾,砚初不住自有人住,这几日厨房做的清淡些,越清淡越好,最好不见油星。”宓翎瞧着月亮盘算着时间,动动手指若霜靠过来,“过一小会儿你到屋里小声吩咐找薄被子,就说我睡了,怕着凉。”

“哎,明白。”

宓翎将团扇盖在脸上,大约过了半刻中若霜进屋让人寻薄被出来,颜无尤也不避讳冲若霜招手。

若霜没好气的过去,“干嘛呀。”

“你主子没让你听我话呀,还问,出去找辆车,再找个小厮背我出去。”颜无尤脸色苍白如纸,说话气若游丝,说几个字便要休息一下。

若霜伸手向颜无尤要钱,颜无尤就差骂街,“还有没有良心,都这样了还能有钱,你先垫付,再见还你。”

“可别,那你还是别还了。”若霜头一甩转身出去准马车,将军府的车是用不得,只能出去另租一辆,怕将军府的人发现,故意多跑了两条街。

马车到了侧门,小厮背着颜无尤离开将军府,不许府里人跟着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离开,宓翎不顾若霜小竹的劝慰,也真的在门口睡了一夜。

颜无尤未留只字片语,只留下一串白玉风铃,让若霜定要一早在窗口挂上,微风吹过清脆悦耳很好听,宓翎坐在窗边摇着扇子发呆,整个人又是懒懒的状态。

若霜瞧见过去回话,“小姐要留他,他定然不会走。”

“那可真成了别人的把柄,懒散这些日子也该干干正事,家里的账册送来没有。”宓翎不是没留,是知道不能留,谁知是否还有后手,皇家权谋可不是市井算计,有些时候有心也无法阻止的无力感更让人害怕。

“咱们知不知的送来了。”若霜实在不明白颜无尤为什么偏要在现在离开,正是宓翎身边需要人的时候,真怀疑是不是这次真的怕了。

“我说的是自家的,这里的小事也配我费这个神。”宓翎关上窗,抬手扶住风铃,声音戛然而止,“怎么没见小竹过来伺候?”

“有人来叫走了,说是知不知分出去,府里的人就用不得了,小竹这丫头也不知会被欺负成什么样儿。”若霜知道宓翎不会放任不管就故意在面前点眼。

“臭丫头,学会算计我了,以前没见你心软,现在怎么了。”宓翎随意的翻着知不知的账册,一笔笔的很清楚,吕青骊管理的不错,这么大的一个家,账目能如此清晰,说明是个有手段的,“这事儿我们不能沾手,起码表面不能沾手,身契不是拿来了嘛,为什么回去。”

若霜嘴巴噘的恨天高,“说是老娘的身契还在,人生病了,外府的不能进内府侍候,小竹亲自把身契要回去的,我看小姐来了之后心气儿都没了,就这么让人欺负,算了,不说了,就这么被人骑着吧。”

宓翎拿起一本账册直接砸进若霜怀里,“臭丫头,行了,话都说到这儿了还不去吩咐厨房好好准备酒菜,鸿门宴可不能清粥小菜。”

“哎,这就去。”若霜两步并做三步跑出去。

若霜离开之后,这几日一直在房内侍候的一个丫头才靠过来,宓翎不等说话先开口,“颜无尤从哪儿把你弄来的,藏到现在,看你行为举止可不是普通地方出来的,有点身手。”

“夫人聪慧,奴婢是宫里蓉妃身边的。”

“宫里?颜无尤为什么遭此一劫你可知?”宓翎放下账册有些兴趣。

“奴婢不知。”低眉顺目不多言语。

“算了,颜无尤能让你来,必定是万分靠谱的,宫里出来不容易。”宓翎拿起账册继续有一搭无一搭的看着。

“被人瞧上不从,遭人陷害本该打死,是蓉妃与公子将奴婢救了出来,安排侍候夫人。”

宓翎有些失望,还以为有什么感天动地为情付出的故事,“嗯,你也别委屈干这些,颜无尤走了他的位置你来接替。”

“奴婢觉得若霜姑娘更适合。”

“这些她干不来,我希望你能尽快熟悉,以后知不知小事我不管,大事看着管,以前的名字也别用了,既离开便要彻底,杜若洲,香郁烈,一声宿雁霜时节,就叫香畹,正好与若霜一处,以后多靠你们照拂。”宓翎将粗粗看过的账册交给香畹。

香畹接过跪下谢恩,宓翎弯腰将人扶起,“我只扶一次,以后怎样依着你的选择。”

香畹看着宓翎的眼睛,眼神由怀疑到不可置信,最后逐渐变得坚定,久久没有说话,宓翎也不打扰,直接到书桌前练字。

若霜高高兴兴进门看见香畹手里拿着账册呆愣的站着,“干嘛呢?”

香畹回过神,一时间有些不知该说什么,若霜瞧见书案有些乱准备收拾,正瞧见宣纸上的《渔歌子·泛流萤》里的这句词,“行啊,跟我平起平坐了,我的名字小姐就用的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