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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被关了一夜,早已疲惫不堪,花须蜜没再提审我们,大家便乖乖巧巧地跟着令月各回各的房间,连萧叔麟都自去处理后续的壁画没继续缠着我们。千重与风吟的房间靠前,率先进去,而因着令月尚未离开的缘故,任之自告奋勇要给令月引路至我的房间,路上我问令月:“你不觉得这个萧公子有什么不对劲吗?”令月了然道:“你是不是觉得他和承佑长得一模一样?”
我没吭气,只盯着她漂亮的眼睛看。令月摸摸我的脸:“我在涵秋宫中见到他时也是非常惊讶,趁着涵秋清醒的时候我问了问,这人原是个无名无姓的流浪者,被人殴打得面目全非几乎丧命,涵秋来的时候正碰上,便救下了这条命,给他治伤,又教他读书识字,后来他不肯离开,便在涵秋宫中做了个小官,官虽不大,但他颇受涵秋青眼,西镜王宫上下对他倒也有几分尊重。”
我有些生气,反问道:“被打的面目全非就能让她给人换了张承佑的脸么?真是自作痴情,从前承佑对她不过尔尔,这下可好了,那人顶着承佑的脸,日日给她请安问好的伺候着。”令月道:“你也别说她了,要不是三哥出了事,她应该是平阳王后的。到底咱们都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她怎么能释怀呢?”我讶异道:“为什么都说她是未来的平阳王后?”令月道:“她是世族长女,若不是太子大婚她还未及笄,做太子妃都使得。后来我就听宫人说,陛下与皇后对此颇为遗憾,有意让顾氏长女为三皇子正妃,不过差一道赐婚诏书罢了。”我气乐了:“既无诏书,她怎么敢以平阳王的未婚妻子自居啊?是谁如此大胆,揣测妄传?”令月道:“宫里捕风捉影,大家见怪不怪了呀,再说,和承佑同龄的世家女孩子们里,的确是她最出众了。”
她犹自在讲述顾涵秋的优秀,而我的心思却已经飘忽起来——自我们年幼,一应起居伺候的宫人都是由皇后亲自择选,忠心且少言,一些子虚乌有的传言更是不会传到我们的耳朵里,不像令月自小由老娘娘抚养长大,宫娥们为使老娘娘解闷,常与她说些捕风捉影的八卦奇闻。大家一道在宫中念书,顾涵秋眼中的羞涩情意我并非看不出来,但无旨意,谁也不敢乱开玩笑,生怕污了人家的清白贤名。后来承乾大婚搬入长庆宫,旧时皇后派给他的宫人被悉数退还,长庆宫人皆为承乾亲自挑选的心腹,这些人里惯有口舌之徒,譬如那个差点被我打死的宫女赵福喜。
本身已够优秀的承佑,再配上比金陵谢氏更为悠久繁盛的妻族,足以威胁东宫,若承乾身边那些挑拨是非之人日日念叨……
可我们是亲兄妹啊!
我回过神来,令月正讲到“平阳王身败失踪影,顾涵秋泪洒含章宫”这一段,我打断道:“你别讲她有多痴情了,你怕是不知道吧,她现在这一位夫君可是见过承佑的,日日见着这一张肖似的脸,还是他夫人亲手打造的,西镜国王太子殿下对她才是真的用情至深罢。”
令月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任之道:“你们说了这些,我倒是有些心疼那一位萧叔麟萧公子,他知道他这张脸是个什么缘故吗?”令月道:“怕是不知道的吧。”任之啧啧感慨:“你看,来日他若是知道了真相,他该多难受啊?以为自己渡劫重生,没想到换成别人的脸替那人走完他的一生。”
令月听完这一句,就一直沉默不语,我察觉不对,当着任之和杜应祺的面也不好细问。临送任之出门时,谢二堂主后知后觉将我拉到一边问道:“你依稀仿佛同我说过,郡主敬称殿下是因为她其实是皇帝的女儿?”
我不明所以,点了点头。谢二堂主又问:“郡主是你亲姐姐,那平阳王是你亲哥?”我依旧点了点头。
任之惊得磕巴起来:“你……你是……”我拍了拍他:“我以为上一次在湖边你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他道:“我……我上次只顾得上郡主,并没有想到你,你……”
我面露沉痛之色地点了点头。于是谢二堂主被镇住,飘着荡出了门。杜应祺深深看我一眼,踟蹰道:“殿下对谢堂主这样坦诚,万一他……”我想了想谢二堂主偷摸亲令月的那一回,坚定摇头:“不会,任之虽然多话,大事上不会沉不住气的。”杜应祺神色微黯,便住了口,告辞离去。
我拉了令月并排躺着,没什么睡意,便随意聊着。顾涵秋如今病势沉重,多数时间都是卧床昏睡,令月说瞧着整个人瘦骨嶙峋,倒显得她的肚子大的可怕。我讶异于母体孱弱成这样,孩子竟然还能留到现在,令月便告诉我,神宫中每日都要送大量的补药入宫,除了喝药当喝水,宫女们甚至用毛巾沾着药水为她擦身。我听得咋舌,令月突然问我:“你其实是知道风铃竭这味药在哪里的,你能不能给她?算我求求你?”
我觉得有些荒谬,又觉得有些无奈,便冲令月摇了摇头。
她漂亮的眼睛瞬时被失望的神情覆盖,我们俩互相沉默,心照不宣地仰面并排平躺下来,我闭目养神,试图用睡眠来缓解此刻有些尴尬的场面。过了一会儿,令月却先开口:“八妹妹,对不起,刚才我没有体谅你的为难,请你原谅我。”我心中咯噔一下,但依旧不知道说什么,也没有吭气,只是阖着眼睛轻轻呼吸,令月料定我没睡,自顾自地讲:“涵秋的身体这样坏,其实就算是青林仙人在都保不住她的孩子,我以前在老娘娘身边曾经听说过有一种蛊,叫做慈心蛊,女子若无怀胎,母蛊则以吸取一部分养分为生,若女子有孕,母蛊会唤醒子蛊来联结母亲与孩子,母蛊为保子蛊不死,会吸取母体更多的养分,通过胎儿传递给子蛊,子蛊为确保存活,会极力保住传递养分的胎儿。”
“西镜国未必有这样阴毒的东西,这东西只能是在京中被种下的。”
“从小你就挺仗义的,爱憎分明,和讨厌的人从来不啰嗦,看你对涵秋的态度,她应该是做了什么令你十分厌恶的事情,可我实在想不到能有什么事情,除非,她和承乾哥哥一起做了什么。可承乾哥哥能对你做什么,只有在承佑哥哥这件事上。所以,涵秋她应该在九年前乐慕之战结束之后你回宫后对你做了什么。”
我转了个头盯着她,发现她也偏了头正盯着我。
她盯着我,嘴却不停下她的分析:“宫中有一个杨紫晴假扮你,你二人乍一看是有些像,可再看一眼就大为不同,我挺奇怪的是,承乾为什么放着宫外的你不去找,反而大费周章地让人假扮你,后来我在这里碰到了萧叔麟,他和三哥实在太像,我突然就有了个恐怖的想法,怪不得他们一直说三哥是失踪,我估计迟早有一天这位萧公子会被接回金陵,去扮演三哥的角色。”
“那么也就是说,涵秋必定知情,且是承乾的同伙,为了控制她,承乾对她用了蛊。看来乐慕之战大败于西镜国,是承乾动了手脚,而涵秋她……她……”她越说越惊恐,嘴唇都微微颤抖起来,我惊讶于她的聪明,笑了一下:“顾涵秋有对你提到过我么?”令月蹙眉:“我不曾对她提起过我遇到了你。”我道:“你可知道那壁画上画的,正是京中史书上对乐慕之战的污蔑之论,普天之下最见不得承佑名声损毁的就是我。西镜王太子没这个闲工夫,你没听那萧叔麟提过是顾涵秋派他监工的壁画么,我今岁四月末入天下盟,她五月初就开始画壁画,分明就是来钓我的。这是从哪来的耳报神,足可见她和东宫依旧关系匪浅。”
令月听得发怔,嗫嚅道:“她为什么要这样……”我冷笑道:“大约她是真的想要一个孩子,承乾用风铃竭要挟了她。”令月沉默,我长叹一声:“我谈不上有多讨厌她,也没有多恨她,我只是没有风铃竭而已,真的没有。”
我觉得我言尽于此,算是最大的坦诚了。令月也清楚的明白这一点,她需要一点时间去接受好友最终走向死亡的结局。
突然门被拍响,谢任之沉着一张脸唤我俩前去杜应祺哥俩的房间。我本想路上问一问是谁惹得谢二堂主不高兴,但等我进了房间后,登时就明白了谢二堂主为何不高兴——杜应衡正大大咧咧地喝酒吃肉呢。我一看周围,千重倒还神色镇定,风吟则是眉眼之间都要喷出火来气鼓鼓地瞪着他,杜应祺看到我与令月进来,不自在地扭开了头,只在角落里坐着。
我们被关了一夜,杜应衡可谓是罪魁祸首,不过因着这一出扯出了壁画,我对这个人倒不像风吟那般生气,遂随便坐下看千重训话。
千重便问他是否找到了弥婆教的至宝神铁,杜应衡眉心微跳,抬起眼看他,千重又道:“今儿早上我在神宫后门见到运粮米的车子上藏着一块用布包起来的铁块,约有两个巴掌大,是你偷的?”话音未落,令月先急道:“你!你怎么又这样?”杜应衡毫不在意,看向千重道:“是我。”又看向令月:“我怎样?”直气的令月说不出话来。
风吟便道:“在少林寺偷《六诛》,在弥婆教偷神铁,还真是走到哪偷到哪。”杜应衡扫她一眼:“大美人忘性这么大么,那和尚释道木可还在天下盟关着呢。”风吟失言,千重则蹙眉道:“刚才都是我胡诌的,你为何不反驳与我?”
众人皆松一口气,原来千重是瞎编的。杜应衡蛮不在乎:“反驳不反驳有什么要紧,我的确是想要那神铁来打造武器。我也确实发现了弥婆教的藏宝之地,只不过,我尚未找到罢了。”任之眼睛一亮:“怎么着,竟然还真有宝贝?”杜应衡切了块烤肉用手捏着吃,道:“宝贝什么的,大抵也就是什么珠宝玉器,我发现那里储存着很多日向花。”
日向花,软足散和软臂散的原料!我心头一惊,再看千重也是面露惊讶:“日向花?宋晚星中的软臂散竟当真来源于这里?”杜应衡吃完了肉,随手抹了抹手上的油:“我料想光有日向花也没有用啊,于是我便去打听了一下,那邪药另一味原料便是西镜本土所产的月见草,其实那条小路便是通往种植月见草的园子的唯一道路,你们若不是被壁画绊住,再往里走一走便可看到了,月光之下,草叶蓬茸茂密,极为好看。”
他见千重目光不善,又补充道:“你别那样看我,这神宫中上下皆知你们破坏了王太子妃陪葬的壁画。”
杜应衡难得正经一回:“我看咱们还是很有必要回那藏宝之地再看一看,昨夜太仓促,光是那一大片月见草都让我震惊许久。”千重沉吟片刻点头道:“只是你别再一个人行动了,这点可以做到吧。”杜应衡就露出一个痞气的笑:“当然。”又看向令月:“你可安心了吧?”
而令月只双眼莹润,忿忿地瞪着他。
风吟突然问道:“就这些?你没再发现别的了?”杜应衡道:“怎么?风吟姑娘方才是没听见我的话?”风吟道:“我们被关了满打满算得有三个时辰,这儿天黑的晚,天亮的也晚,怎么说你都有四个时辰的时间在那里挑挑拣拣,就发现这堆日向花么?”杜应衡道:“我本就是为寻神铁而去,其余东西自然入不了我的眼。再者说,你当那宝库是敞开大门等你进的么?里面机关不少,须得费一番功夫。”
千重见两人拌嘴,匆匆拉着风吟离开,还不忘再三强调杜应衡“等机会”,杜应衡都答应了。我倒是挺奇怪,因为杜大少侠一向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岂会是乖乖等着千重的人?
谁成想第二日傍晚,机会就来了。
我们正在一起用晚膳,就看见萧叔麟跌跌撞撞滚了进来,令月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立刻站了起来,却只站在原地看着他。果然萧叔麟身后又涌进来几个西镜王宫侍卫,指名奉王太子的命令带令月回去,因为王太子妃就在前一刻时突发急症。我握了握她冰凉的指尖:“总要有这一天的,你不是早就知道吗?”她木然点点头,任之则一同站起来道:“不然我护送郡主一道吧?”风吟就急的拉他坐下:“这有你什么事,人家郡主要护送也是要杜应衡护送。”
杜应衡则不解风情道:“我不去。”
令月脸上露出些许尴尬之色,我宽慰任之:“没事,没看有侍卫跟着来吗,回去而已不要大惊小怪。”千重道:“郡主放心,我等会约束言行。”于是令月略微整理了下妆容便要离去,而萧叔麟却道他要留守在神宫内主持给王太子妃送药传信的差事,就不陪着一起回了。
送走这二位,我们剩下的人接着用饭,杜应衡用的极为漫不经心,风吟见状便嘲讽道:“既然割舍不下郡主,何不随她一道呢?”杜应衡眼睛一转道:“你懂什么?”又转头向千重人等:“你不是说要等时机同我再探宝库吗?今夜便是最佳时机。”
任之道:“此话从何说起啊?”千重本就只想找个借口拖住杜应衡,眼下也只得敷衍道:“何解?”杜应衡便撂下碗筷,又示意我们附耳过来,方道:“小月在这里呆了两日,那王太子妃一向病的浑浑噩噩,还能有什么急症,怎么现在如此匆忙召她回宫?我猜今夜西镜王宫必有大事发生,到时连这神宫上下都要忙得人仰马翻,诸位此时不探,更待何时啊?”
任之也道:“千重哥,你别想了,与其在这摆一堆道理拦他,不如我们一同去,也好彼此有个照应。”千重只得硬着头皮答应,杜应衡又突然道:“哎哎?我先说好啊,自己的媳妇自己看好,我没空照管那些不会武功之人。”
风吟听了,登时气道:“我还不愿意跟你们去当贼呢!”杜应衡不以为然,只自顾喝尽杯中残酒,道了句他先回去准备准备便先离开,千重等也只得胡乱再吃几口便去寻他,只吩咐我与风吟不可到处乱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瞎凑热闹云云。
杜应祺最后离开的,转头又看看我们,风吟捅我一下,戏谑道:“别看了,小八不会乱跑的,是不是小八?”我点了点头,他只得离去。风吟突然又道:“我头疼,小八,我要去睡了,你也回房间里呆着吧,不要乱跑啊!”她甚贴心,忍着困意直把我送回房间看着我落了门锁才回她自己的房间。
房间内突然一下子安静下来,神宫上下的火墙烧的很是暖和,还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挂着羊毛帘布,但我依旧觉得有些清冷的寒意从心胞蔓延开来,渗透进身体的每一处。我把炭火盆挪到了阳台,往里头丢了几块木头,席地而坐,边烤火边看着外面太阳一点一点的落下。外面是喧闹的,人来人往的尘嚣在越来越暗的夜色里愈加清晰,我分神听了听,大多都是在议论王宫中突发急症的太子妃,心下也不由有些慌,我已千里迢迢来到了西镜,竟终究无法得见顾涵秋最后一面么?按说我应当恨她,可我真的恨她么?
当年她是顾氏一族适龄女子中最为出众的那一个,可谓钟灵毓秀,作为令月的伴读,我们也算一同长大、一起念书的姐妹,有些话我也想亲口同她说一说,也许她也有些话想问一问我,如果说她心中仍有一片属于承佑的净土,那我便应该让她知晓承佑的最后。只是……我不知她是否能熬过今夜,也许她要带着无限遗憾离开,而我也会如此。
我屈膝环抱着自己,在无边的夜色里轻轻叹了口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半梦半醒中感觉房门被叩,便去开门,露出一张承佑的脸,迷迷瞪瞪间嗫嚅着唤了一声“承佑”,那脸却突然道:“我吵着林姑娘清梦了?真是抱歉了。”他顺势挤进来,我被外面的穿堂风一吹倒是吹清醒了,原来是萧叔麟。
我心下奇怪他的来意,此刻千重杜应祺等皆不在我身边,使我有些慌,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地请他坐下,又倒了杯奶茶给他。他果然问我:“夜色尚早,林姑娘怎么就休息了?怎的不和林少侠他们玩一玩?”我傻笑:“天冷,犯困,西镜天黑的晚,在金陵的时候这个时辰我早就睡下了。”
他的眼神突然迸出了一丝星亮:“金陵么?诗画江山,烟雨江南,公主殿下便也是从金陵而来。”我愣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这个“公主殿下”说的是献阳公主顾涵秋,他称公主而非太子妃,可见亲厚。我又强扯欢笑应付两句,他却问我:“我瞧你闷闷不乐,要不然我带你去街上散散心可好?”我有点蒙,眼前萧叔麟的形象与记忆中的承佑重叠磨合,仿佛回到了幼时,我被太傅罚抄书,正堵着气边抄边抱怨,承佑从窗边利落翻进来,哄我道:“燕燕乖乖抄书,抄完了三哥哥带你去骑马可好?”
可好?可好?
直到我被街上夹杂着烤肉香味的冷风窜遍全身,才意识到我竟就这样和他跑了出来。我边跟着他边故作忧心道:“你不用给献阳公主递药传信么?她……她怎么了?”萧叔麟道:“她今夜突动胎气,御医说这样也好,说不定还能救一救她的性命,总比之前昏睡吊命的强。”他重重叹气,眼帘也垂了下来:“就是不知道那孩子能不能活。”
原来竟是发生这样的大事,原来他是心中郁闷。我不去看他眼中的忧虑与落寞,岔开话题:“你要带我去哪里?”他道:“去那齐伊扎。”
入夜的那齐伊扎灯火通明,它的檐边挂起串串彩灯,萧叔麟说乌勒城日照充足,少有刮风下雨,故而才有此布置。夜间彩灯明亮,映照起高楼上方一片彩云光影,将本就热闹的尘世衬得愈加喧嚣。门口的小摊贩们被挪到了道路中间,转而立起四五个又长又大的烤架,那整只的羊肉就架在上面烤着,围着火堆坐了一圈人肆意饮酒欢歌,漂亮的西镜姑娘伴着手鼓胡琴舞蹈,不多时羊肉被呈上,色泽油亮,西域独有的香料在明火的炙烤下香气爆裂,将凌冽的寒气转化为温润的辛香。有专门负责切肉的厨子,每切下一刀便会引起众人的欢呼叫好,大家似乎并不在意谁是这一只烤羊的主人,肉盘所经之处任由诸君拿取品尝。
我原本躲在一边看这热闹的盛景,这一方的快乐同神宫的焦灼严肃鲜明对比,果然说世间悲喜都互不相通。可看了没一会儿,却被这快乐渐渐影响,西镜人自有他们热爱的国土,自有西镜自己的国泰民安。他们洋溢的笑容与爽朗的笑声无一不在展露他们对这个国家的热爱与享受。烤肉经过我的面前,我犹疑着不敢拿取,萧叔麟刚想替我拿一块,早已被身边热情的西镜姑娘抢了先。我手中这块肉烤的格外好,外皮香酥,闻着还略微带有一丝炭烤的烟气,咬下去能听见轻轻的“咔哧”声,随即喷香的肉汁在口中炸开,软嫩香醇。
这无疑使我由衷地高兴起来,为美食带来的欢愉,也为被人群所感染的欢乐。萧叔麟却道伊扎内另有旁的演出,我们快速吃完这一波肉,进了伊扎内找了个挨着乐师们的地方,这儿地处舞台的边缘,看表演的视角不好,然而实在是人流涌动,没有别的位置了,萧叔麟经验丰富地表示挨着乐师们近反而能听得清乐曲,否则就只能听一听别人的谈话了。我们坐定,他从怀中掏出两个银锭,自有带着花帽的跑堂小二来收走,又很快手脚麻利地端上奶茶瓜果,随即往我们的桌子上竖了个银质的对牌,来往传菜的小厮见了此牌,便会在我们桌前停留,为我们送上菜肴,分量不大,做工却很精致,就这样一盘盘不同的菜品垒上去,倒也摆了满满一桌。只是一人一个银锭的价钱着实令我有些惊讶,见这里人头攒动桌桌爆满就更令我惊讶,西镜人这不是挺有钱的么,生活富余,哪里像九年前因为冬日严寒受饥严重而发动乐慕战争的样子呢?
萧叔麟以为我是在心疼银子,故而阔气道:“我带林姑娘来此,我做东。”我道了谢,又问:“怎会如此昂贵?”萧叔麟努一努嘴向门外的人群:“不然你以为门外那些个烤架和羊肉是怎么来的?都是靠这儿挣的银子,那齐伊扎从不做亏本的买卖。”我道:“怎么说你也算西镜的臣子,宫中出事我二人却在此地宴饮,你们……你们的御史台不会弹劾与你吗?”他独自先闷头饮了一壶酒,眼中流露出几丝嘲讽:“献阳公主虽为大国而来,却非正统,可恨她又贤良淑德深得王室欢心,没有子嗣却占据正妃,本土的西镜朝堂势力巴不得她早些死。”他落寞地叹了口气,“就连太子对那些老东西都要忍让一二。”我便随口接道:“看起来老臣们好像和王太子不是一条心。”萧叔麟道:“怎会一条心?我西镜国本就崇尚强者为王,宰相伊麦提是先王长子,据说当年神宫占卜说他没有国王气运,生生将王位让了出来,他不服多年,直到九年前乐慕大战大败方收敛了些,也只是略微收敛了些而已,仅此而已。”
乐慕!乐慕!我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他和承佑一模一样的容貌,茫然地问:“你……你以前是什么人,你还有印象吗?”他露出一个同承佑一样爽朗的笑容,道:“我为公主所救,从那一刻起,我的命就是公主给的。”答非所问,净给顾涵秋表忠诚了,好没意思。我觉得无趣,也不再多言,只转头看那些乐师弹奏。
这些乐器我大都认识,锦乐司不但掌宫中礼乐,也负责教习皇族音律,譬如我们兄妹,承乾挑了羯鼓,承佑学习筚篥,令月善弹箜篌,我则是琵琶。学的未必精通,主要是以后有个消遣和发泄。羯鼓和筚篥都是西域传来的,在中原算是稀罕,在西镜就很常见了。乐师们奏完这一段,大部分的人都停下来休息,只留弹奏都塔尔和敲手鼓的乐师继续演奏,台上的舞姬们也伴着音乐离开了舞台,一边挥着动作,一边在大厅中逡巡,和每一桌的客人跳舞致意。
此时就彰显出离着乐师近的好处了,我在这一串欢闹活泼的乐曲中隐隐约约听着一个不大和谐的鼓声,遂凝神去听,仿佛是羯鼓,目光便往羯鼓那一片的乐师中去查探,却看到极偏僻的角落里,有一个如中原男子一般散着头发,只用一个簪子挽髻的乐师,他这发式同他身上西镜人的服饰格格不入,看来应该是从中原而来的乐师。话又说回来了,能从中原过来这里,应当是过得十分凄惨,混不下去只能背井离乡到这儿来当乐师。
寻常中原人怎么会来到西镜,尤其是两国之间还爆发过战争。我心下一动,转头问萧叔麟:“公子可知随献阳公主来此的乐工杂伎有多少人?”萧叔麟道:“我记得仿佛是有三百人,乐工一百人,工匠二百人。”又问:“林姑娘怎么问起这个?”我道:“方才你不是说西镜老臣势力看不上和亲公主,如今公主病势沉重,想来无暇顾及随同她一起来的那些陪嫁仆从,也不知他们在西镜是否习惯,若是公子能在王太子殿下跟前说得上话,能否请王太子殿下恩准他们返回金陵故土。”我看他听到“金陵”二字时突然垂下的眼眸,又补充了一句:“毕竟,那也是献阳公主的故土。”
他再抬眼看我时,温言而笑:“林姑娘的建议,我会考虑的。他们过来了以后都由专人登记管理,还专门划了一片区域供他们居住,或是有人找他们演出教习,或是开铺子做买卖都随意,公主每个月另贴补他们三钱银子。”
我暗自想:三钱银子,我在天下盟衣食无忧,关容氏还另给我五钱银子。看来那齐伊扎的中原乐师应该是和亲队伍里随嫁的乐工,来这里演奏挣钱讨生活。有舞姬舞至我们这一桌,萧叔麟自顾自地和她们欢声笑语,那张承佑的脸上露出的声色之景令我心生厌恶,只转过头去,继续听那不和谐的羯鼓声。听着听着,我便察觉这是《山河清平》的鼓点,只是早已没了那时的磅礴大气,现在听起来既内敛又憋屈。
脑中第一个蹦出奏羯鼓的人是承乾,承乾绝不会在此。另一个沧桑且坚毅的面容出现在我的记忆中,令我在深信不疑与不可置信中反复横跳。我再看那乐师,他只一昧低着头,我看不清真容,不敢贸然查探,为防萧叔麟察觉有异,我还拿了个馕饼在手边吃边暗自心惊。只是我还尚未探究明白,乐师们那一堆已先闹了起来,我们一看,原来是一个挨着羯鼓区比较近的、弹奏冬不拉的西镜乐师,恶狠狠地指着那中原乐师喝骂,说他敲得影响了别人的节奏。那乐师冷静道:“你技不如人罢了,何必怪旁人惊了你的节奏?”这声音太熟悉了,我死死盯着他,看他缓缓抬头,露出那张傲骨清高的脸,还是那样不卑不亢的神色,仿佛将这世间权贵与不公都踩在脚下。
显宁七年的圣寿节,万国来朝,金陵城火树银花不夜天,他一曲《山河清平》令世人惊叹,他只挑选了四种乐器,便将国泰民安的昌盛之景描写开来。那一夜欢歌载舞,唯这一曲铭刻至今,除去乐曲本身的优秀,便是因为盛宴之后,他拒绝将曲谱上交宫内,开罪于太子承乾,他便辞官而去。我与承佑在行军的路上碰到衣衫褴褛的他,便一起同行乐慕。
犹记得同行乐慕,他为我们擂响的军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原来竟是那样的血性与悲壮,那响彻的鼓声,震荡在每个人的心头。彼时他虽放浪形骸、不修边幅,可那双眼里迸发的热血与坚毅却使我大为震撼。他是中原最出色的词曲大家,却说,自古文死谏,武死战,百姓有百姓报国的方式,戏子自然也有戏子的家国情怀,能为三军擂鼓,是他毕生无上的光荣,仿佛那些惊世的作品都只如尘土。
他便是承乾的羯鼓师傅,前锦乐司都知何规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