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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有一群人围了上来,乐师们也纷纷站起来,只剩萧叔麟晃晃悠悠,还以为是冲着他来的。刚摇摇摆摆着凑上去打两句招呼,后面已经先窜出来一个想把他推开,谁料他毫不含糊,反手拖住那人的胳膊放倒,摁着他的脑袋压在条凳上。那群人也顾不得找乐师的麻烦,一致对向萧叔麟,我立马在桌腿旁蹲下躲着,看萧叔麟身手矫健地躲过砸过去的碗盘残炙,还能抽个空站起身来扔向那边几颗炸豌豆作为回击,再嘴角一撇,露出一个轻蔑的笑,真真和那年不负轻狂的承佑一模一样。我有些看呆了,没注意那些西镜人一把拉住我把我往后面推,嘴上还凶道:“别碍事!”我重心不稳,跌倒在乐师群中,摔得手腕都有些疼。我心道这些西镜人还挺讲究,倒是也没伤及无辜,还知道先把我这个碍事的拉到一边再动手。

这时有双粗糙却温热的大手将我扶起,我忙不迭的道谢,意外对上何规昀那隐忍着震惊的双眸,他也一定认出了我!他并不给我开口的机会,反而趁乱将我的脑袋往下压了压,用他那宽大的外袍罩住,拉着我挤出人堆又跑出那齐伊扎。我也顾不上萧叔麟了,因为我正随着他在外面围着篝火跳舞的人群中继续穿梭呢。

他突然停下来,我有些奇怪,他却拉着我加入了跳舞的人群中,我一看,我们周围全都是浓眉大眼的西镜人,一边跳,一边嘴里还咕噜咕噜讲着西镜语,他们丝毫不在意我们这两个异族人士,反而热情的用手指点我们的舞步,示意我们随他们一样。

只是我哪有心思在这和他们跳舞,更憋屈的是我二人都一言不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相遇的第一句话,我几次看向他,发现他都在打量我,那眼中全然没有当时的慈爱,只有冰冷中透着一丝怜悯,宛如在打量一个处刑的罪犯。突然我的手心被重重捏紧,我疑惑看去,他却又松了劲儿,换成一紧一松地来回捏着我的手指,还挺有节奏感,只是我一时想不到他想做什么,他一定是想通过这样有节奏的捏我手指的方式来传递什么信息。

用大力捏紧一次,再用小力捏紧三次,以此循环。我感觉自己的手指头都被捏麻了。跳舞的人群这一曲跳完,大家都松开了彼此牵着的手,他也只得被迫松开我的手,这时候传来一击重重的鼓声,作为舞曲的结束,众人都欢呼起来。我脑中灵光闪过,是了,鼓声。

昔日他为我们击响的军鼓便是这样的节奏!

古有“击鼓行军,鸣金收兵”的说法,承佑用兵灵活,反其道而行之以迷惑敌手。我初上战场,对这些书本上写着的东西充满好奇,何规昀一路上跟着,一边行军一边就顺手领着我实践实践长长见识。军乐一向都在军阵中央的位置,而我跟着承佑行在最前,我若是想听个什么提气的鼓曲还得派人传话给他。后来他说,他眼睛好使,便教我一个动作,在我手心中竖着划一道。只要他看到我做这个动作,便懂得我的意思了。

此刻在西镜国都的夜色下,我颤抖着,在他的手心竖着划了一道。

他的手掌慢慢缩拢,仿佛在握着什么稀世的珍宝一般。可他却又一言不发,而是转身快速离开,我没有忍住,冲着他的背影唤了一声“老师”,他身形微顿,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我连忙道:“老师,崔先生……她一直在洛阳等你!”

他听得我的话,毫不犹豫地跑起来,迅速离开我的视线。我怕惊动西镜人,也不敢再大声喊他回头,横竖我已然表明了我的身份,他既已确认,那我们定会有再见之期。

只是眼下,我该怎么回去呢?是萧叔麟带我来的那齐伊扎,我本人生地不熟的,夜里更是不辨方向,何况他方才打架正犹豫着要不要向边上铁匠铺子门口打铁的西镜小哥问问路,他却主动招呼起我来:“姑娘可是迷路了?”我感慨这人的汉话说的还挺顺溜,道:“是,劳您指路,我想去神宫。”他点了点头,却不给我指路,而是接着问我:“看姑娘的样貌,像是中原来的吧?”这使我无端感到不舒服,他见我面露不耐,遂改口道:“我这就给姑娘带路。”我后退一步笑道:“不劳大哥,给我指一下路即可。”他却十分殷勤:“还是带路吧。”

他伸手就要抓我,我的脸边却感到一股凉风,随即便看他突然捂住了手腕倒在地上痛苦打滚,我正疑惑,面前从天而降一个带着铁面具的披风大侠,极为利落的往他嘴里塞了颗什么东西,然后回过身来便拉起我往人群中走,边走边摘了他的铁面具,正是杜应祺。

我整个人一下子被安全的感觉笼罩,走路都轻快许多。他既来接我,想必是已经从那个宝库出来了,我心下感慨几个大男人办事就是速度,他却闷不吭声,一路把他的铁面具和披风分别丢到了不同的篝火堆里,我这才看到他竟换了一身鸢尾紫的西镜长袍,习武之人本身就身形俊逸,配上淡色的服饰一看还挺丰神俊秀的。我问他方才给人家吃了颗什么,又戏谑着让他以后多穿些这样的颜色,别一天到晚的玄色,然而他出奇地反常,竟一句话都不曾搭理我。我见他不乐意和我讲话,也觉得无趣,直至看到了神宫大门口,任之千重等正焦急张望。

任之老远见了我,如同扑闪着翅膀冲向幼崽的母鸡一般飞来,杜应祺立马松开了紧拉着我的手,任之挤到我身边,拉着我一个劲的打量,问我去了哪里。我尚未回答,千重早已虎着脸过来训我:“你长本事了。我之前是怎么同你交代的,让你好好呆在房间里不要乱跑,你不但离了房间,还离了神宫,莫不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不成?”我陪着个笑脸,千重更加生气:“傻笑什么?你去了哪里?”

“那齐伊扎!”

“跟谁去的?”

“萧叔麟!”

我答得飞快,千重道:“便是跟他也不能出去!”任之正要当个和事佬,远处传来环佩叮当的声音,原来是风吟到了。我甚疑惑,她不是犯困睡觉了吗?怎么身上的衣服也不换,脑袋上还比下午多了两根钗?

千重一见她这副模样,火气腾地又窜上来:“你还不睡?”风吟跑的有些急,微微喘道:“我去小八房里找小八,谁知她竟然不在房内,我心里着急,匆匆又赶出来寻她!”杜应衡插嘴道:“我瞧你这装束也不像是找人的啊?”风吟白他一眼:“我好歹也是个江湖人物,怎能蓬头垢面的出来?你懂什么?”杜应衡嗤笑一声,千重也被气乐了,风吟见状又跟着训了我两句便叫回去休息。

只是杜应祺全程一言不发,我现在想想千重他们的反应,大约他也是十分生气的。他就这样沉默着一直将我送到房间门口,我想了想,如果这世间我还能有一个信任的人,那个人一定是杜应祺。我伸手拉住他,四下看看,将他拽进房间里。我诚恳地道歉:“是我脑子一时昏聩将萧叔麟认成承佑,和他出了门,让你担心了,是我的错。”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竟然给我拱手回礼:“请您不要这样说,殿下。”

我把他的身子扶正,还是犹豫着问:“我可以相信你吗?”他的眼神中划过一丝黯然,微微抿了抿唇,亮起坚定的光芒:“我无能,无法为平阳王昭雪,如今只求护得殿下平安,臣死不足惜。”

我听得有些惭愧,我实在不应该这样不相信他。我点头道:“今天我见到了何规昀。”他并未流露出我想象中的震惊神色,道:“我知道,我一直跟着你,我也见到了。”我奇道:“你一直跟着我?你们不是今夜探宝去了吗?”

他便坐下来,细细同我解释。

因着顾涵秋急症不免要用到宝库中的各类灵药,因而宝库的大门是敞开的,并且神宫弟子守卫森严,并立两旁,千重等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萧叔麟带着他的随从堂堂正正的进去,他们几个等了等也没有找到混进去的机会。这时候有了突发情况,来了个神宫弟子,按着弥婆教的教规给门口的守卫弟子们行了礼,似乎是有什么急事要找已经进去的萧叔麟,于是守卫弟子们便将这小弟子放了进去。这让千重等人若有所思,杜应衡便道,他也去找身弟子的衣服来穿,便留下另三人在门口看着,他去净衣房偷几件来穿。巧的是,那小弟子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便急匆匆的出来汇报,似乎是没有看到萧叔麟,连带着门口的守卫弟子们也紧张起来,还分出一半人手跟着那小弟子又进宝库寻人。杜应衡手脚也快,很快返回,但千重觉得四个人一起进去太过危险,因此任之和杜应祺留守,他和杜应衡换上衣服前往混入。也是进去的弟子不争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快又有几个人出来,手上还沾着血,叫门口的守卫弟子再进去几个,然后再叫几个人去报信,一时间门口便有些方寸大乱,千重同杜应衡便趁着这个时候混了进去。

我听得见血顿觉不好,但一想方才这四个都整整齐齐的在神宫门口接我,松了一口气。杜应祺继续道,他和任之留守在外,不多时就看神宫的守卫弟子们抬出来个浑身是血的人,看那仅存的衣饰像是萧叔麟带进去的随从,然而他们俩眼尖的发现,那抬人的弟子里竟有换了装的萧叔麟!

杜应祺同任之商量,最终留下任之守着,他则一路尾随萧叔麟而去。我问他后来如何了,他有些神色疲倦道:“我不知道,后来他换了装束,径直朝着你的房间而来。我猜他应该是在里面认出了林千重与我哥,所以笃定我们全在里面。我不敢贸然出现,就一直跟着你们。”

我再次诚恳道歉:“对不起。”

他连忙摆手道“使不得”,似乎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开口:“其实殿下出去这一趟反而撇清了我们的嫌疑,因为,因为我们找你找的比较轰动,后面您若是见到了花教主,问起来,可要有个准备才是。”

我点了点头,然后给他添了杯茶:“我总觉得我得再见一见何先生才好,他为什么会在那齐伊扎?当年承佑分兵的时候,我就再也没见过他,难道他一直在这里?”

杜应祺动了动嘴唇,却只安慰道:“总会再见的。”我见他似乎还有话说,可是再问他却直接道了晚安离去。既然这样我也只能先放下疑惑。第二日晌午时分,神宫也收到了来自王宫的消息,王太子夫妇失去了期盼已久的孩子,又说所幸王太子妃的脉象比她先前平和了很多,日后好好调养定能好转。

我一时唏嘘不已,长吁短叹的惹得千重倒是很迷惑:“小八哪来的这么多感慨?”风吟亦表示:“这么多灵丹妙药保着还是这个结局,她这体质也真是够奇怪的。”

杜应祺正盛豆浆,闻言抬眼看了一眼风吟。

他还没开口,另有别的消息又传到了我们这儿:昨天神宫宝库中出了大事,前来为王太子妃取药的东宫从属佥事萧叔麟并他三位随从触发宝库机关,均惨遭不幸。

我们都有些愣住了。风吟急着开口却被神宫弟子打断:“教主说,昨夜听闻林姑娘失踪了,不知是碰到了什么事,教主忙着萧佥事的事情没顾得上,请林姑娘得空前去教主那儿一趟。”

他又特意强调:“林姑娘一人去即可。”

千重郑重道:“我这妹子昨夜刚让人虚惊一场,实在是不想再担惊受怕了,我等送她送到教主门口处,不然就只能劳烦教主纡尊降贵来我们这一趟了。”神宫弟子瞪了瞪眼睛,最终败下阵来:“好吧。”

他们便一道跟着我,路上杜应祺突然嘱托道:“一会儿见了花教主无需害怕,来的时候礼官不是请我们在那齐伊扎吃饭吗?我听那里的人说过其实花教主是个十分和善的人,她昨夜料理了一夜萧佥事的事想必也很劳累,大概随口关怀你一下就好了,不用害怕。”

我大概就听懂了,他在告诉我:我见了张三李四什么人都行,只要昨夜我不和萧叔麟一起就行。

顶着任之他们暧昧的目光,我波澜不惊地点了点头。

谁知道我进去后见到的并不是花须蜜,而是两眼熬的通红可怖的西镜国王太子,伊诺迪。

我第一反应就是转身往外跑,他瞬间从身后环住我的口鼻,拖着我往房间深处去,再把我甩在地毯上,我落地吃痛还未作出什么反应,他的手已经率先卡住我的脖子,要我把风铃竭交出来。

这人掐的正经又用力,面目狰狞毫无平常的英气,仿佛我只要摇头拒绝他下一秒就立刻拧断我的脖子。残存的理智间,我艰难地挤出一句:“你明明知道,她中的是蛊。”他听得立刻松手,我伏在地毯上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断断续续的说完:“之前你跟我说过她曾失去过一次孩子,当时你们的花须蜜认定是南兀国的蛊毒,怎么,各种灵丹妙药砸下去都解不掉这个蛊吗?”

他竟然直接伏在我脚边哀求:“给我风铃竭,只要你给我,我就能救她!”

我摇头:“慈心蛊,慈母儿心,子母同生,子蛊已死,母蛊必然活不了,怎么王太子不知道吗?”

他大惊:“慈心蛊?”

我不去看他震惊的神色,只道:“是萧承乾让你来找我要风铃竭罢?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你不想想为什么萧承乾会笃定我有风铃竭,就算我有风铃竭,他又怎么会笃定风铃竭就能解顾涵秋的慈心蛊,你没有想过,是谁给你媳妇下的蛊么?”

他一时怔住,坐起身来发着呆,我看他的眼中慢慢蓄起泪水,却突然又使劲甩了甩脸:“我来不及想那么多,我只求你,给我风铃竭,让我救她,你……你便是看在我为你三哥修坟立碑的情面上……”我冷漠打断:“我没有风铃竭。”

“萧令纾!”他咬牙切齿,怒吼我的名字。我却突然有些愣,因为九年间,都没有人再叫过我的名字。“你生母姓陈,陈氏一族当年通敌叛国被灭三族,你就不为你生母觉得冤,你难道不想给你的母族沉冤昭雪吗?”

我心头一震,冷冷盯着他。

这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明月安排给我的任务,终于开始有点眉目了。我直截了当:“所以,你要拿什么跟我换?”伊诺迪道:“我手上有你舅父陈嗣禾的书信,听闻当年只在陈府内搜出了我西镜的书信便草草定罪,以至于总被人落个话柄,至今他们都在西镜找陈嗣禾叛国的证据,连你的生母都死的不明不白,如果你给我风铃竭,我就把这些书信都毁去,然后仿造你舅父的印信和笔迹,让你回去为你母族洗脱罪名。”

我感觉额上的青筋都跳了跳,我的母族,竟然真的做出了通敌叛国的事,我的舅父竟死的一点不冤!伊诺迪这个混账羔子,竟然用这种办法求风铃竭,当真是感情冲昏了头脑,一点储君的担当都没有!这个时候越是在意那些书信,越是被动,因而我冷冷道:“那些书信与我而言有什么要紧?我的母族再不堪,我也是我父皇的女儿,乐慕之前,我一直都是金尊玉贵的公主,这一点从未改变。如果你觉得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那你不妨可以给萧承乾,他应该会比我更需要这些东西,”又冷笑一声:“没准他那还能拿到风铃竭呢。”

我站起身来要走,伊诺迪见这些东西诱动不了我,也急急拦住我:“给我药!不然你在西镜国就别想有一刻安生!”我怒极反笑:“我再回答你一次,我没有风铃竭!”他继续拦我:“你没有,但你知道这东西长在哪里!告诉我!”

我轻哼了一下,自己都被气乐了:“萧承乾怎么告诉你的?承佑埋哪儿,风铃竭就长哪儿,你去摘啊!”说罢用力扯过自己的衣服,他拽的太紧,害得我衣袖都撕破了,我也顾不上了,只快快离开。

他们几个依旧还在门口等着我,千重一眼就看见我脖子上红肿的指痕,“唰”的一下就提出了花夜剑,弄得周围的弟子也纷纷祭出武器,这下任之连同杜家兄弟也立刻取出武器,同千重一道将我与风吟环住。风吟则是细心查看我脖子上的伤痕,又整理我略微凌乱的衣饰。任之一边护着我们,一边又忍不住来查看我:“怎么回事,这怎么还对你动上手了?”我正要说话,门却突然被打开,露出同样略显狼狈的伊诺迪的脸,他甚至都顾不上擦一擦他的眼泪。这下任之更加兴奋:“尹迪?好啊这家伙我就知道他对我们小八没安好心,要不然也不会在少林寺就纠缠上了!千重哥,看样子也不用问了,定是这厮将我们小八弄成这样!”说着便要挥鞭,千重率先将他的鞭子拦下来,示意任之先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伊诺迪气的浑身颤抖,似乎在极力忍着冲上来掐死我的冲动,哆嗦着伸出一根指头指着我:“将这群人赶出神宫,尤其是她,把她赶出西镜的国土。”左右弟子面面相觑,有一个胆子大的附在伊诺迪耳边说了什么,伊诺迪勃然大怒:“出了西镜自有人收拾她,别脏了我的手!”

风吟气急:“这人算什么东西!”千重压抑着怒火依旧礼貌回道:“不知发生了什么竟然发生这么大的争执,总要让我等知晓才是。”杜应衡一边把身上背着的断霜刀取出来,一边凉凉嘲讽道:“上来就赶人走,丫头,你竟把人气成这样,真是不小的本事啊。”任之气的鞭子直接甩出去放倒逼过来的两个弟子:“千重哥,还废话什么?都让人羞辱至此了!”

杜应祺握紧望舒剑,担忧地看着我,我只看着伊诺迪发疯,心里其实也担忧,若他只冲我一人来我无所畏惧,只是连累其他人,我也不能笃定能否承受他们的怨气。但眼下我不能露怯,尤其不能让伊诺迪发觉我的弱处。

我轻蔑看他一眼,只转身要离开,有千重和杜应祺在,他俩一定能带着剩下的人跟着我一起离开。果然我这样的漠视使伊诺迪愈加疯狂,在我身后叫嚣:“萧令纾!我便是看看,你会撑到几时!”

我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看他疯狂的劲头竟生出些许怜悯,只是他如何能找到风铃竭呢?

“萧令纾在金陵的宫城里好端端呆着呢,您不知道吗?我叫林小八。”

我冷笑着回了一句。

我知道千重他们一定既惊讶又疑惑,但此刻并不是解释的时候,谁知道我们的物件会不会先被弥婆教的弟子们丢出来呢?

走的太急,临到房间门口,风吟这才匆匆追上拦住我:“怎么回事,咱们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被……被弄出去,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微微喘着气,看见他们都跟在我身后,顿觉安心,但很快这种安心又被铺天盖地的愧疚和悔意掩盖,其实我不知道应该跟他们说什么,也不知道应该从哪儿开始说,我本来想说:“我们回去的路上慢慢说”,可是话到了嘴边,竟然成了“累你们一起因我之过而受此辱,不如我们就此分开,你们都离我远一点。”

风吟惊呼:“你听听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千重严肃着脸上来拉住我的胳膊,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话既已说出口便覆水难收,我盯着他英俊的面容,又扫视过任之同风吟,他们本该做江湖中自由潇洒的人,本不该卷入我的恩怨里来,如今我更是和伊诺迪撕破脸,未来还会有什么在等我,我自己都不知道。如此我便又重复了一遍:“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不如我们就此分开,你们的恩情我会报答,从此便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千重突然笑了:“你早说你有你要做的事,当日我们就不该救你不是?如今你既已入天下盟,又是我的义妹,我便不能不管你。”风吟道:“你又开始这样,每次你有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们!”任之道:“大家的情分在那摆着,什么你的事,我的事,讲这个话就没有意思了啊,小八,天塌了都有你任之哥哥给你扛着。”我听着,眼泪不争气的就落了下来,说话语气都没有方才那么僵硬:“你们没听到他怎么说吗?我以前……”

“你以前是谁有什么要紧?”千重打断道:“就算你以前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那就面对你犯下的恶,你去弥补去忏悔,哪怕要大半辈子去偿还,你都要去做,然后再开启你重新的人生,多晚开启都不要紧,因为你总不能永远活在过去里。”风吟捣了他一下,他又道:“当然,我们小八看着也不像是那样十恶不赦的人了,你以前是谁,你愿意说,那我们也愿意听,你不想说也没有关系,因为我们也不曾出现在你以前的生活里,我们只出现在你的现在,和将来。”他伸手抹了抹我脸上泪痕,“从你成为我们的小妹妹的那一天,你就是我们的家人,同甘共苦,荣辱并肩,我们不会因为你的过去而嫌弃你,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任之难得的没有吭气,只是心虚着看了眼千重。杜应衡受了他兄弟杜应祺的眼风,只在一边站着说话不腰疼:“丫头这回闯祸闯的可不小啊,人都要给她赶出西镜去了。”风吟不屑道:“弥婆教也是有意思,那尹迪不过是个弟子,他的话算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杜应祺道:“因为他不只是弥婆教的弟子。”我俩对视了一眼,他才继续道:“他也不叫尹迪,他叫伊诺迪,是西镜国的王太子,献阳公主顾涵秋的丈夫。”

众人一片沉默,我总觉得千重似乎还想问一问关于伊诺迪同我的恩怨,但他终究按捺住了自己,也按捺住了冲动的风吟:“这些事,后面再说吧。大家都收拾收拾好东西物件,咱们今天就得离开了,收拾好了就到我和任之的房间集合。”

而伊诺迪也确实如他发的疯那样,弥婆教的弟子们也很快聚集到我们房间的长廊上,四人一组,挨个打开房门,却一句话不说,只是就直愣愣地站在门口。倒是花须蜜来我的房间,见我自顾自地收拾行装,到底也动了些许不忍:“你何必如此执拗,王太子妃不也是你旧日的朋友吗?”我这才有机会可以问一问顾涵秋的情况:“不是说她失了孩子后脉象平稳很多吗?为何还要执念于风铃竭?”花须蜜叹道:“也许拖的太久,她之前第一次有孕,不过三四个月落胎,身子也能养起来,这一次拖了这么久,以为孩子能活,没想到还是保不住,还连累了母体。”我道:“你可去看过她?怎么个连累法?”花须蜜道:“人形枯槁,油尽灯枯。”

我的包裹已经打包好,只是花须蜜还在这里,少不得再说两句,便坐下来倒了杯冷茶,一边喝一边开口:“我只知道她中的是慈心蛊,我听闻你也是精通蛊术的高手,她这蛊可有万全解法吗?可同风铃竭有半分关系吗?”花须蜜了然道:“原来竟真是慈心蛊,唉……其实太子何尝不知道太子妃的性命岂非是单单一味风铃竭就可解决的事情,他只是,只是还不肯放弃罢了。”我波澜不惊地点头称是:“顾涵秋能得此夫婿,也算她好命了。只是这一切与我有何关系,我的同伴更是无辜,白白做了他的出气筒。教主,我须得去和同伴汇合了,你看……”花须蜜便同我行了个大礼,唤了声“殿下”,诚恳道:“我本应阻拦,奈何太子正在气头上,我亦不能劝解,请您宽恕我的无能。”我客客气气地扶起她,又客客气气道:“教主言重了。”

我们站在神宫的台阶下等着千重把马车赶来,多亏令月替我们换了辆年大小姐设计的大马车,又宽绰又结实,我们将一应包袱干粮放进后厢,我同风吟在前厢甚至还能躺下休息,这一回杜应祺同杜应衡来驾车,千重同任之骑马。

唉!令月!我还在想着出了这么大的事也没法给令月送个信,谁料我们人还没出大门口,迎面撞上令月的车驾。也不知道是谁做的耳报神,不过她来的实在是,太及时了。有令月在,我们都觉得更加踏实。也不顾随从的阻止,她跳上我们的马车,进来先将我一顿打量,又转告外头一直跟着我们的神宫弟子:“王太子的谕旨我已知晓,他们本就是跟随我来到的西镜国,理应继续跟着我才是,等王太子的气消了点,就遣个人来禀告一声,我自会去同王太子解释。”神宫弟子道:“这恐怕不妥吧?”令月道:“妥与不妥也不是你等决定的,别跟着了,让路吧。”说罢又面无表情地嘱咐千重同杜应祺:“去那齐伊扎。”

她又端坐下来,正经安排起我们:“今日事情匆忙,我也是着急赶来,还有十日便是除夕了,我怎么也得等到过了年关再启程返京,这些日子你们就先在那齐伊扎住下,有什么人刁难不要怕,一切有我。”

我眨眨眼睛看着她:“你不怪我?”她抿了抿唇:“怪。”

然而她又心疼道:“闹成这样你都不肯,你一定有你的理由,你不是见死不救的人。”

于是我放松下来,贴着她的胳膊舒服地蹭了蹭脑袋。令月见我如此,也笑了下,手指尖轻轻拂过我脖颈上的指印,眉宇间忧思难纾。风吟的目光在我和令月身上转了又转,终归还是忍着没开口。一时之间我们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有杜应衡半调笑道:“真住那齐伊扎?那住一下可不便宜啊。”令月强颜欢笑,从她袖口中摸出五个金灿灿的大元宝:“放心,不能让你流落街头啊。”

不知是花须蜜劝住了伊诺迪,还是令月的面子够大,我们平平稳稳地在那齐伊扎中住下来。跟着令月一道的随从们屡次催促她返回,病弱的王太子妃还在等待她的陪伴。然而令月却道,我们这边还奔波未定,她没有心情回去,即便是回去了也是寝食难安。风吟疑惑道:“按说我们认识郡主才多久,哪有这么深的交情让她连好姐妹都不顾了?”任之道:“你当是为了咱们来的?没看杜应衡也在我们中间么?”云淡风轻绕过重点,风吟了然,我则悄悄的冲谢二堂主竖了个大拇指。

因着上一回萧叔麟带我来过,这一次我轻轻松松地就在乐师群中揪出何规昀的身影,他依旧低调且褴褛地坐在角落,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他的羯鼓,我们的目光短暂相交又快速分开。我想,住在那齐伊扎也不错,起码这些天我可以常见到他。

众人坐定包厢,说起来萧叔麟的事,令月自然也知晓了他们几个夜探宝库一事,杜应祺掩去了我与何规昀相见一事,因此令月率先紧张的看看杜应衡,杜应衡则不识好歹:“看什么?我是那么容易受伤的人吗?”成功换来众人的冷眼。不过令月也道,她一早陪在顾涵秋身边时收到萧叔麟的死讯,当时也许是顾涵秋的身体实在孱弱,她竟直接昏了过去。

风吟叹气道:“我们都以为她会转危为安的。”千重沉思道:“尹迪是西镜国王太子,这个当口他不去陪自己媳妇,却来找小八的麻烦,这是为何?”

我一下子就紧张起来,斟酌着怎么糊弄,千重却自顾猜测道:“他费劲心机混入天元大会,生出许多事端,又对小八下狠手,所求的无非就是那个叫风铃竭的药材,看来是笃定小八知道风铃竭的下落。”任之没敢接话,风吟道:“可是小八怎么会知道风铃竭呢?”千重道:“其实我最早听说过风铃竭,是在惠懿师太口中。”众人皆抬眼看他,千重继续道:“她当时喃喃念叨,我当时没分辨清她究竟说的是什么,直到第二次我听到风铃竭的名字,我才意识到。小八是一直在妙云庵的,或许他们觉得,惠懿师太知道的事,小八也会知道。”

我心虚着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没吭气。任之却突然道:“可是,小八出身妙云庵这件事,盟里统共也没几个知道的啊,尹迪……不,这个什么伊诺迪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风吟正吃着酥饼,闻言看了一眼杜应衡,杜应衡直接拍了桌子:“看我作甚?”千重赞许着拍了拍任之的后背,道:“看来我们也应该紧一紧盟里的规矩了。”令月道:“那位年将军不也说过,伊诺迪曾经提到风铃竭是这一次天元大会的头名奖励。”杜应衡道:“也得探一探是谁放出的风声吸引他,我怎么就不知道?要是头名奖励是这个,我还参加个什么劲?”

我心下一动,看了眼杜应祺,却发现他在看风吟。还没容我开口,任之抢先一步先摸了把风吟的脸蛋,没等她发作,任之先晃了晃手掌心的酥饼渣子:“想什么呢?大美人的风度在哪儿呢?”风吟道:“发愁!还有十日就过年了!咱们回也不是,留也不是的!”任之道:“有郡主撑着,你操什么心?”令月展颜一笑,举起茶杯:“大家且安心住下,等过了除夕我便来找你们。”

可当包厢门打开,门口早已有人蹲守,那一队明晃晃的冰冷的铁甲,身披箭袋。杨木杆,青铜簇,箭尾插着三根染着红色绿色边的羽毛,是西镜士兵的装束。为首的冲令月行了个西镜的礼:“昭阳郡主,奉王太子之命,逐林小八等人出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