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条件(1/1)

南晴偶尔还是觉得似梦一场。

十年的人间时光碎片在脑海中如水中飘落的花瓣,浮浮沉沉。

八年的奔波难关历练不断重塑身神合一,一遍又一遍。

每当东方峨眉月生时,心口的蛊毒和元丹便如两条红黑的细蛇,围着寂静的心脏,肆意地纠缠打斗,进而游走在体内各处,追逐在每一根脉络血管中。

坐在凤仙树最高的树梢上,极目远眺,是一望无际的无妄草海。

碧蓝如洗的晴空下,层层碧浪此起彼伏,沙沙作响。

南晴握着素白的瓷瓶,瓶中凌雅酿制的凤果酒正散发出冷冽的甜香。

几缕发丝轻轻扫过脸颊,眼前的清明无痕有了几分扰动。

多年来,南晴已习惯提前备好琼浆,醉意能让痛苦减轻几分。

灵泉轻易洗去了蛇妖留下的瘴毒,却对她体内的存在无能为力。

半月前的那天,夕阳西下之际,凌渊抬手给兑灵潭设了一道单向结界。

“今晚她就待在里面,哪里也不准去,什么都不需要。”

话毕,凌渊便念起与人间友人的美食之约,在眼前转身消失。

月出东方,月隐明空,白日降临。

凌雅眼瞧着整个潭子的水流柱伴随着痛苦嘶哑的吼叫,一次次地呼啸着冲向虚空中,然后撞得粉碎跌落,周而复始。

红与黑的光芒交相辉映,一道一道地在结界中闪耀着,如同深夜的雷电般骤然。

凌渊是掐着点归来的。

此时东方既白,一切都重归于平静。

凌雅从潭边破碎的地面抱起遍体鳞伤的南晴,一路回到院子。

“你会后悔的。”她的眼眶微红,与他擦身而过。

其实,凌渊知晓她并无什么救命恩人。

一幅发黄的画卷,就像强留消逝的时间般无力的斑驳。

哪怕是再心心念念再日思夜想的人,转生了也不再是同一人。

也想借这个机会,给妹妹一个教训,提醒她——

不是谁都需要被救,不是谁都值得去拯救。

尤其是这种天道所不容的,半人半妖的存在。

但眼下,他似乎有点不明白了。

凌雅正拉着南晴坐在藏书阁的大理石地板上,全神贯注地查看着手中的书页,身边堆叠的古籍如小山倾倒,散落一地。

南晴默默地整理着已翻阅的书籍,想不到大妖也爱读书。

相处半月有余,凌雅已丝毫不见外,没好气地回答她心中所想:“姐姐我好歹也修行了五千年,看点书有什么好奇怪的。”

南晴曾几次大着胆子询问为何一定要救她至此。

“狐族有恩必报。”凌雅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坚定回答道。

郎君救娇狐,狐女携恩报郎君,是梨园茶楼经久不朽的桥段。

难道我上辈子是男儿身?

南晴忽然不想多问,晃了晃头止住逸散的脑洞。

此时虚空中传来波动。

藏书阁的暗格应声而动,凌雅催动咒诀而入。

一瞬的黑暗而过,眼前是重叠的绯红色帘布,透过排列整齐的烛光,依稀能辨别外方的光景,似是猫妖来时的华丽厅堂。

柳絮止身形俊逸,正坐在堂中的茶椅上,童子正在为他上茶。

“终于来了,我可是等了你许久。”凌雅眼神示意南晴待在帐后,尔后施施然坐在前方上端,“不打紧吧?”

“雅姐见谅,楼里现如今已恢复正常,一切安好。”

“楼主送来的人,我非常满意。”凌雅嗓音愉快。

“此女与她师父,两人曾救助于我。”絮止直言,“她此番受睿姬刺杀,我且当还了当日救命之恩。”

“睿姬是个糊涂的,胥彧长老那帮老东西可精着呢。不敢惹衡天宗,倒是借着个由头来找你花萼楼算账来了。”

“那就是跟我们过不去了。”凌雅轻抚着袖边的褶皱,冷笑道。

忽而笑容一滞——

“等等,刚才你说,她也是你的恩人?”

南晴有点无语,短短十几日就成了两只绝对大妖的救命恩人。

也不知是该开心好,还是郁闷好?

也不知道柚念和修玦怎么样了?自在居的生意如何了?

有了这层身份,我或许能破例自由来往碧焰城?

正思索间,凌雅拉起她的手腕往出一带。

絮止起身,瞧着眼前清瘦昳丽的少女,与记忆中纯真坚毅的身影重逢。

“你长大了,小姑娘。”他微微一笑,声音温润悦耳。

“大哥回来了。”凌雅语气淡淡,“恩人身上剩下的毒,我暂时无能为力。”

她把南晴身上的秘密告诉了絮止,南晴坦然地接受着他愈发惊讶的表情。

“既是我们共同的恩人,想来他此番不会拒绝。”絮止皱着眉头思考着,再抬头时又变幻成女子面容,“神尊在哪?”

竹林影动,风拂无妄。

凌渊与絮止在亭中自在地下棋,落子无声。

远远望去,宛如一幅悠然的水墨画,一抹青绿与雾灰的身影,点缀在天地间。

南晴从凌雅的碎碎念中得知,絮止这样阴晴不定的变化是七年前才开始的。

那副艳丽的女子脸庞便是絮止千年前人间的妻子最初的模样。

非所有的大妖都有足够的实力闯入鬼界,心上人登上奈何桥喝孟婆汤时,他已尝试千遍独闯而不得。

如今已忘却前尘入轮回,放不下的是絮止。

他也曾到人间追寻妻子的转世,也曾默默关注她白驹过隙的一世又一世,她却偏偏永远不会再有关于他的任何记忆。

七年前,他终是忍不住插手干预了人间事,闯入了她新一轮的转世,结果连累她被山匪流寇劫杀,又一次香消玉殒。

这是他的心魔,也是他的劫。

过不了,便永远无法飞升下一阶段。

南晴突然想起那个阴沉沉的雨天,夏日闷热的空气酝酿着即将来临的暴雨。

师父说,惟此一情,最好一辈子也不要遇到。

爱而不得,恨不能忘。

想想都觉得唏嘘叹然。

希望自己一直是那个懵懂的幸运儿吧。

南晴在院中帮忙捣着草药,心中思虑着离去的时间。

纵使自己真的上辈子积了大德救了九尾狐,现如今也知足了。

她不再属于人间,不属于望天都,更不属于这里。

天地有容乃大,唯一所属的,只有碧焰城,她的自在居。

她悄悄地希望着,在心里多次重复地组织着语言,只求能安然回到碧焰城。

凌雅手边躺着几本折着边角的古籍,朝上翻开时,还能看到细密的注脚笔迹。

她对着书籍,又是皱眉又是摇头的,手中不停,一会儿低头捣弄草药,一会儿念念有词地捏诀,一会儿又边嘟囔着“不应该呀”边翻动着书页。

一团闪亮的光芒擦着门框,从凌渊的耳边飞驰而过,在远处的草地上炸出一大片碎石土。

南晴和凌雅方察觉两个男妖回来了,正好整以暇地倚在门边看着她们。

“先说好,刚那是误伤,不是故意的。”凌雅表情冷冷,“我会找出治好思归的法子。”

“我没说过不救。”凌渊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一旁的南晴。

絮止则嘴角上扬,袖中的手掌往下一压,用眼神示意凌雅:

已谈妥,放心。

南晴还未来得及多想,便被凌雅一个大大的拥抱搂住。

“太好了!思归放心,很快你不用受这蛊毒之苦了!”

受了这八年的痛,本已麻木,如今一朝得知可解脱,心中骤降的却是警觉与担忧。

南晴深吸一口气,从拥抱中挣脱出来:“这些时日以来,我真的非常感激您,感激大家。”

“其实,我这毒就这样维持着挺好的。”

“至少,已经习惯了。”

凌渊忽然噗嗤地笑了,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地大笑起来。

南晴觉得眼前这只九尾男狐虽然长了副过分好看的面孔,但内心怕是多少有点大病。

他很快也笑够了,方悠悠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或者一只妖,会说自己习惯和喜欢受苦。“

“你还真是有意思得很。”

未等南晴反驳,凌渊紧接着说完:“我救你,也是有条件的。姑且先听听看吧,不同意,再拒绝也不迟。”

面前的大尾巴狐顶着副极令人赞叹得无法生气的脸,不紧不慢地说出他的条件。

离欢珠,结人间悲欢离合,催命运天时进程。

所需原料,无非八十一滴人间泪、八滴妖灵泪与一滴鲛人泪。

九尾狐族奉命为西王母炼制离欢珠,任务自然而然落在凌渊身上。

却不曾想,人间泪与鲛人泪易得,妖灵泪却一直无所得。

只能是修行千年以上,悟性无限趋于人道的妖。

在他眼里,世人众生不过蝼蚁,所经历之种种已司空见惯。

无牵无挂,自由自在,难以掉泪。

于凌雅而言,倒也同理。

至于絮止,情劫未破,多年前的那一滴泪,亦非上乘。

古老的妖族以自身血脉相承为荣,无论爱好厮杀还是和平者,多与人间道有本质的差别。

一般的妖,潜心修行只为飞升仙界,如圆满,得道成仙也只在一瞬间。

西王母处派遣使者前来询问,近来是愈加频繁了。

方才对弈时,絮止的一番话,倒是令他豁然开朗。

面前的女子,曾为人,已非人,若论妖,姑且也勉强算得上。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凌渊深谙心性法则,主动提出交换条件。

他料定她必然也想摆脱被蛊毒纠缠的痛苦烦扰,完全解毒对他而言也并非大难事。

他本以为她会感激涕零,毕竟对她而言,是一桩稳赚不赔甚至血赚的买卖。

他要的只是她的几滴未知成败的眼泪,她能得到的是完全的救赎。

如他出手相救,即插手未知的因果,若非事出必然且紧迫,绝非他的行事风格。

没想到,方知晓能有摆脱的机会,她竟然一口驳回。

凌渊忽然起了点点好奇,正眼瞧着她。

这女子,到底经历了什么?

南晴全程面容平静地听完。

心中在琢磨着那往后是不是很长一段时间都要跟这只大尾巴狐在一起行动。

这些大妖,无论是吃人吃妖还是取天地精华,危险指数个个爆棚。

传闻九尾狐也吃人,虽说仗着救命恩人的身份,女狐不会吃她。

但不代表离开了这个结界,眼前这只有大病的家伙会不会哪天一言不合就吞掉她。

南晴很清楚她在眼前似人畜无害的大妖面前的伤害值,蝼蚁都不是。

但眼下,拒绝只会是个下下策。

蛊毒有无解不是那么地重要,他们能不能如愿放了她回到妖界,她又该如何顺利回到碧焰城,一路的凶险,皆是未知。

既然如此——

“那我也有个条件。”

凌渊挑了挑锋利的眉:“说。”

“让我回一趟碧焰城。”南晴咬了下嘴唇,“那里是我如今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