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1)
那位神奇的女子第二天准时来到了他房中,等他用完早饭,帮他治疗。
他的双腿本来异常敏感,极度排斥外人的接触,经历了那般严厉的酷刑,早就没了知觉。即使他没了那许多的规矩,面对眼前的女子,心中不免还是有些羞恼,面色很不自然,紧闭双眼不愿看她,俨然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
女子看了看他的表情,面上仍是一脸坦然,她是真的不甚在意所谓的男女有别。在她眼里,男身女身不过一具躯壳,没有什么不能直视的,但她知世人多有顾虑,讲究男女有别,她理解,这是凡尘的规矩罢。
女子轻轻地解开他腰上的束绳,脱去他身上烂如布条的长裤,上面只有血渍与泥土风干后的粗糙,没有半分衣料附身的柔软。
他感受到下身的凉意,血涌心头,耳朵瞬间变得通红,紧紧咬着牙关闭着双眼,想去忽略一些东西。
女子和昨日一样轻声叮嘱他:“忍一忍,可能会比昨天痛得久一些。”
他微不可闻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回应:“嗯。”
女子捏着他伤痕累累的双脚,像捏泥人似的,精雕细琢着,从脚趾到脚踝,再到小腿膝盖,最后是大腿,胯骨与骨盆的连接,煎熬了几个时辰之后,他的双腿恢复正常肢体的模样,他感受到了四肢的存在,也感受到了腿部力量的回归。他却却地拖动一下下肢,没有一点痛感,重新有了知觉。他心中万分激动,是不可思议,是失而复得。
他眼里闪着泪光,感激地看了看眼前这位给他新生的女子,除了美丽,还如此良善待他,他慢慢地支起身子,想给她行个大礼叩谢她:“姑娘大义,我叩谢姑娘大恩,来日结草衔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晃过神来发现,自己衣衫不整有些尴尬地顿住了。
女子了然,挥手带过床边的毛毯把他盖住,捻指一弹,床头摆放了一套男子的新衣,床前的空旷处也多了一桶热汤,还撒好了花瓣。
“你先沐浴更衣,把身上的脏衣服换下来。我在门外等你。”说完便往门外走,她忽然想起什么顿住了脚步,回头问:“你自己可以吧,需要我帮忙吗?”
他被盖住后慌乱探出头,看着眼前突然多出来的物件,震惊但没多问,他知道是眼前人的手笔。但听到她热心的关切,一下高傲又羞恼地脱口而出:“我可以!”
等他梳洗完出去时,天色已经接近黄昏了。他开门看到女子随意地靠躺在石山上,傍晚的霞光照在她身上,她静静地享受着落日余晖的温暖,门前阵阵青风,偶尔吹动她的发丝,她似睡着了,任由青丝佛面,撩也不撩拨。
他看得出了神,真的很美。他曾不屑于女子的明艳美丽,觉得那都是无用的东西,浮于表面,只是如今,他看着眼前女子,似随意慵懒的精致线条堆砌在石山上的泼墨画,闭着眼眸也能透出清冷的贵气,神圣的,高雅的,所有华丽词藻都难以言喻的。
他打破了自己的偏见,美丽是有用的,起码,能让观者赏心悦目,心境驻足享受片刻安宁。
他轻轻走到她身旁,看她紧闭双眸,也不叫她。
“收拾好了?”眼前的女子闭着眼睛问他。
“我以为你睡着了。是我吵到你了,抱歉。”
“我是睡着了,不过想醒便能醒了。与你无关。”她站起来在石山上居高临下地看看他,上下打量了一圈,肯定地点点头道:“嗯,还挺合身的,不错。”
“谢谢你。”他说。
她皮笑肉不笑,点点头假装收下他的谢意,跳下石山,轻轻拍了拍手,往屋子里走去,边走边说:“该吃饭了。”
他看到她眼底的不在意,彷佛她已经司空见惯了他人的感谢,不相信,也不接受,更是无所谓,拂手而去,漫不经心。
他对着她的背影,再次坚定地说了一次:“我认真地,非常感谢你,所有的帮助。无论你是受人之托,还是顺手之举,于你而言可能轻而易举,可是于我而言,却是重生。我曾想过死在战场上,想过死在牢狱之中,却从没想过还能活,或许我懦弱,没有生的勇气,一心赴死,但对于任何一个将士若如我那般残废了,死亡才是解脱。我猜,你应该是天上的神吧,不屑于凡人的回报,但我还是想说,若来日有你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去将军府留个口信,我必定倾尽所有帮你。”语罢,朝着她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停下脚步,良久才说道:“好。吃饭吧。”
饭桌上,两人静静地吃着饭,气氛格外安静。
他偷偷看她,冷不丁地开口:“你怎么不吃饭,只吃糕点?”他只想打开一个话题。
眼前的女子端起桌上那碟枣糕,走到茶桌上放下,斜靠在茶榻上,就着茶吃着枣糕,慢悠悠地说:“别憋着话,想问什么就问吧。”
他欣喜地想了一会,不确定地问:“你真的不是人吗?”
女子错愕地瞪了他一眼。
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慌忙说:“不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真是神仙吗?”
“算是吧。”女子淡淡答道。
“那你想要什么都能像这样‘咻’一下变出来吗?”他指了指那个浴桶,又指了指桌子上丰富的菜肴,还模仿了她捻指一挥手的样子,演地有些滑稽。
十几岁的少年人,心思单纯,语气真诚,眼中只有好奇、欣赏与崇敬,不像她从前救过的多数人,贪念肆虐,总想要她给更多。
女子嗤笑:“只要存在,都能变。”她顿了顿又说:“不过我只变我有的东西,是个有底线的神仙。”
“天下还有其他除你之外的神仙吗?”
“当然。”
“那你,今年几岁了?”
女子愣了愣神,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过了很久才说:“忘了。或许几百,或许几千,不曾记得年岁。年年不同,年年相同。”
“这算是你们的秘密,你如此直截了当告诉我,不怕我背叛你,将这个告知天下,给你们引来祸害吗?”他看着她说。
她笑了起来,笑了许久仍压不住笑地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看到女子傲慢的笑意,他定定看,愣了一下,他说:“现在知道了。”
是啊,人们总相传世上有神仙,相信天下有庇护,遇到苦难时会寄希望于神灵救自己脱离苦海,只要虔诚,就会有神明显灵。天下人都觉得有神存在,想得多了,便慢慢成了人们的信仰和精神寄托,甚至坚信一定有神存在。若有人说,见到神仙了,他们只怕会迫不及待地跪下叩拜,希望自己的虔诚被看到,福气降到自己头上。只不过鲜有人说自己亲眼见过神。
“神仙有灵力,有法术,我动动手指头,就能让你忘记这一切。连你被俘所受的痛苦都能忘得一干二净。”女子边说着,边走到他面前,食指指尖点起他地下巴,蛊惑地问他:“你想忘记吗?”
他迟疑了,看着眼前撩着他下颌的女子,两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他问:“会忘了你吗?”
女子迅速松开手,转过身去说:“那是自然。”话里难辨真假:“不然等你把我的秘密说出去,我再去杀了你不成?”她半开玩笑得说。
他沉默了很久,毫无底气地试探:“我不会害你的,我不想忘记,可以吗?”
他想记住,想牢牢地烙印在心里,新芽再生的痛,和她的样子。他还想再见到她。
她确实没有抹去他的记忆,给了他想要的选择,只不过她的样子随着离别后的时间越发消散,越发模糊,当他想提笔将她画下来时,脑海中以为的记得却毫无具象。
他日日回忆,为了不忘记。
每当他想起她的些许轮廓,便会立刻放下手中事,提笔点墨,然后卡在某个五官,永无完画。
自从他重新回到军中,便变得面冷心冷,以前战场上狠不下心的悠游寡断,因为敌军稚嫩脸庞心生怜悯的犹豫不决,再也没有出现。刀起首落,杀伐果断,在战火纷飞的那几年,他屡战成名,从无败绩,从无名小辈到封侯拜将,与父亲比肩。成了南裕国举国上下都想看一眼的少将军,少女未见他便倾了心,男子以投入他麾下为荣。五年里,他的流言在民间传得神乎其神,无人不晓。
除了父亲,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自他归来,父亲什么都没问,即使总有将士偷偷同父亲说他的怪异举动,但父亲从未跟他提过,只是为他静静地铺好前行的路,除去所有路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