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1)

齐琛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久久不能出神。

在他随父亲出征的第二年,他十六岁。跟着父亲打了一年的战,他以为他已学会了麻木不仁,心冷地认为这世间不会有超脱死亡的恐惧,既然不惧生死,那战场上便会有一颗无畏之心,无所畏惧,总归是胜算更多。可是,他后来改观了。

他不是真的无所畏惧,都是少年人在心底的伪装和自我欺骗。

他不知敌人狡诈,敌军奸险,中了埋伏,等父亲的援军赶到时,他和零星剩下的几个士兵已经落入了敌军之手。

他深知,交战之际,战俘,会死得很惨。他无比希望对方能给他个痛快。

只不过,他好像被认了出来。

在狱中昏昏沉沉,那人的军师说:“长孙元帅,这可是那位战无不胜齐大将军的小儿子,不拿来换点东西可惜了。”

他不愿成为父亲的负担,他每日都偷偷寻着有没有趁手的工具,想着如何自我了断。可那军师好像看透了他的想法,命人看得死死的,让他找不到一丝机会。

七日后,他们好像谈判失败了。

他知道父亲的忠勇,不屑于向敌人低头,父亲也早早同他设想过,若有一日无论是谁落入了敌军之手,都当是舍身为国,被俘的一刻便死了,作为生的条件换走一座城池或者谁的命,都是一个将士活着的屈辱。虽然他们去谈判时,他就已经猜到了父亲的答复,但心里还是存了些许侥幸。不过,他不怪父亲。

不过一死,别怕,就当是去陪母亲了。但他又想简单了。

那个元帅非常生气父亲的拒绝,对着手下怒吼。军师为他出了个主意:“长孙元帅,有气不妨撒到他身上?”

“如何?杀了他?不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还赏了个痛快,有何解气。”那元帅瞥了他一眼。

“非也非也。元帅可知人的身上有多少指节,关节,这都是能让人放大疼痛的地方。从手上三十个指节开始,一天碎掉一个,日日把他享受的痛苦记下给那大将军递过去,您说,高高在上的大将军能不能泰然自若呢?致痛但不致死,他能活好久呢?”

元帅先是惊讶地愣了一下,然后笑笑,渐渐笑得愈发张狂:“好,很好,就这么办,”元帅走到他面前,扯着他的头发,看着他满是泥泞的脸,轻蔑地说道:“看看本帅如何把你老子折磨死。”说完把他的头甩到地上,嫌弃的擦擦手,往那细长的手指上碾踩过去,他痛得一声未吭。

真是不得好死呀。他想。

自那之后,每天都有人来摸他的手。

一开始,他们还会感叹一句,可惜了这指节分明的好手,之后就看不到了。

他们用一个小小的钝锤,每日对着他的指节轻轻地敲,每日都要敲很多下,直到听到那节指骨碎裂的声音,他们还会谨慎地检查,细细地摸索是不是真的碎了,越往上敲,越难碎,还会抱怨他骨头硬,浪费他们时间。

他是个孤傲的人,不愿输了气节,即使咬烂了嘴唇,也不吱一声。他不知道每日在一旁记录的人会写下些什么给父亲,他没办法细想父亲的痛苦,因为他每日也很痛苦,他甚至想,能不能快点把自己痛死。看着自己满目疮痍的手,骨屑凹凸不平又扎不穿皮肤,他现在连自杀的刀子都拿不起,每日都承受着手上传来无线放大的痛,果然是致痛不致死。

随着手腕关节,再到手肘关节,上肢已经没有没有完骨了,但还未能算是体无完肤。

到他的脚了。

他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但他能从自己敲碎的指节开始数着推断。

有一天,他们对着他的左膝慢慢地敲,膝盖骨碎裂的一刻,他痛入骨髓,他咬着牙,狠狠地用头撞着地面,想把自己撞死,但他还没能成功将自己撞死,他们就派人来拉着他,让他好好地承受这一切。他被一盆水泼醒,但他们还没行完刑。他心里自嘲自己到底是有多十恶不赦,需要承受这些!

直到他的小腿和大腿骨头完全断开连接,只有一层皮肤吊着,他们才笑意盈盈地离开。

看来,他们今天很满意。

齐琛不愿再回忆了,但却告诉自己不能忘记。

在他们换上大锤打断他大腿的时候,他脑子里拼命回忆小时候母亲少之又少的温柔,痛死了就好,痛死了才好!这样,又有母亲怜悯我了。他呛了一口水,忘了第几次晕了又醒来,又睁开了眼。

他还剩下一副完整身躯但已经没了活路,是有手有脚,不过都是断的,是个再废不过的废人。

父亲应该没有给到他们想要的表现,想来他们也玩腻了,把他扔到了山头的乱葬坟,拍了拍手便走了。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很胆小还怕黑,可是现在独自一人躺在一堆人的尸体上,竟没有一点胆怯。看来长大了就不怕黑了。长大了会变得勇敢。虽然他只活了十六年便是一辈子。

要么饿死,要么痛死,要么伤口化脓感染而死,要么野兽分尸而死,突然多了如此多的选择,不用再伤脑筋了,好好睡一觉再想吧。

伴着强烈想忽视掉的疼痛,半梦半醒地不知在这尸山上躺了多久。再睁开眼时竟然是艳阳高照,真是刺眼,怎么还死不成。

他走不得爬不动,就只能静静地躺着,躺倒深夜来临,过得真悲哀。

随着月光洒下,山林里传来了声声狼的嘶鸣“呜————”

他已经无所畏惧了,只是想,自己上辈子究竟做了多少恶事,竟连尸骨都不配留在这世上,偏偏是落入狼腹这么个凄凉的结果,想着想着眼泪决堤了。

从小父亲就对他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他遇事从不敢在父亲面前落泪,只是偷偷地跑到母亲怀里撒撒娇。可是现在不知是临终前的情绪崩溃,还是对母亲爱意的思念,还是对自己一生还未有作为的不甘……无论为何,他都压抑不住自己的眼泪了,所有的情绪汹涌而出,像是要发泄完自己曾经所有在心底的限制,从小声抽泣,到悲痛大哭,无所顾忌……安静的夜里,这哭声显得格外惨烈,悲痛回肠……

他的哭声引来了狼群,狼群向尸山围来,也向他围了过来,他闭上眼,只有眼泪静静向外淌,再见了。

孤夜寂静,有无声的嘶鸣,刺骨冷风顺着还在溢血的伤口拉扯着神经,钻心入髓。

静静地等待着,没有意料中将要五马分尸的疼痛。他缓缓睁开眼,整个天空蒙上一层红色的光,照着他,他身下的尸海,围着他的狼群。

时间彷佛停在了那一刻,他艰难地抬头,想看看周围发生了什么,忍着四肢的剧痛,他的脑袋也只能微微抬离地面,眼底的余光瞥见那扑向他三头狼定在了半空之中,一动不动。

一位散着红光的女子慢慢向他走来,那是光的来源,她走到他身旁停下,眼神平静地看着他,没有怜悯,没有鄙夷,就仅仅是居高临下地静静看着他。

他们无言地对视了许久,他观察她。在世人眼里,她衣着暴露,纤长洁白的手臂,弧线分明的肩颈都没有衣物遮蔽,甚至寻常女子要紧紧包裹的玉足都是赤裸而行,只着了一条裁剪凌乱又随意的红色薄纱裙遮至双膝,多余长处的纱料零星落下脚后跟,连小腿也盖不到。

她毫不在意他游走的目光,眼中只有清冷的巡视,像超然世外的神明,只管瞧着,麻木地瞧着他。

他至今仍记得她说:“这世间无边之大,不只有神,有人,还有畜牲,有人心烂如泥!”

那一刻他内心是震撼的,好像感受到了一丝同情?怜悯?甚至关怀?

她抬手一挥间,他眼前翻天覆地,待看清时,已经躺在一席软榻之上,榻上拉着淡青色纱帘,熏着一股不知名的花香,清香酣甜,渐渐舒缓了他半年煎熬之下的颓靡心绪。她坐在榻旁,依然看着他,眉心微蹙,与先前相比多了细微的表情。她很美丽,可以迷惑心神,暂时忘记疼痛的美丽。

“疼吗?”她问他,声音很温柔,很轻缓。

已经很久没人关心他了,忽然听到这样的关切,鼻子禁不住泛起了酸,心中还不忘鄙夷自己,堂堂大将军之子,怎变得如此软弱了。他想说不疼,受的住,但咬牙切齿,话到嘴边艰难开口却成了:“疼。想死。”

他腹诽,他竟然在乞怜。

终究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年郎,装得再深沉,内心仍然稚气。

她还是轻声慢慢地说:“很快就不疼了,忍一下就好。”

他无力地笑了笑,自嘲道:“即使姑娘是大罗神仙,能帮我捡回一条命,我也是个废人了,四肢不见一根完骨,一个武将提不起剑,拿不起刀,连自尽的权利都没有,活得太窝囊又有什么意义呢。姑娘深夜救我,让我不至于落入狼腹,还能留个全尸,我已经万分感激。若,若,”他停了停,有些丧气:“若姑娘愿意送佛送到西,便给我个痛快,随意寻个坑丢弃,当是给林中草木供给养分,还能有些许价值。”

她默默无言,静静地听他抱怨自嘲,自苦自怜,自怨自艾。她很清楚,倾听也能疗伤。

她的手覆上他的手,轻轻地摸着,捏着,感受到那些稀碎的骨片,太残忍了,除了皮囊还有手的外形,皮肉里头已然和成了稀泥。“多忍一会。就好。”她温柔提醒道。她渐渐地加大了手中的力道,像是在揉捏一团泥巴,仔细顺过他的每一根手指,揉搓,塑性,固定,拂过之处带着火热的灼烧感。

他毫无防备,要紧牙关,痛不欲生,想叫喊,却发不出喊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听天由命罢了。

“疼的话,想喊就喊,想哭就哭,现在你可以不用那么坚强。”姑娘温柔的安慰传入耳中,本来狠下的心化作了眼角的泪水无声落下。

她捏过了他双臂的每一寸骨头,他不挣扎,就承受着她带给他的疼痛,因为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指尖受控了,他看着在她触摸之下恢复如初的双臂,他抬起手,轻轻地动了一下指节,幻如隔世,他的手,好了!

两人的额头都布了些汗珠,她起身说:“今日先到这里,我有些累了,待明日再帮你治疗双腿。你先适应一下自己的手,许久未用,怕是有些生疏了。”她叮嘱道。

“谢谢。”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她,出世的容貌,不羁的衣着,不可能存在的治愈力,她不简单!他犹犹豫豫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不是人吧?你为什么救我?”

面对他的追问,她不怒反笑,只回答道:“我的确不是人。救你则是受人之托。”

“受何人所托,是我父亲吗?”他焦急地问她,眼神亮了起来。

“不是令尊。”

很明显,这不是他期待的答案,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

“那你图什么,那人给了你什么,能让你如此不凡之人出手相救。”他想从别人口中听一听,自己还有什么人眷顾着,愿意给他付出。

她潇洒地转身,懒懒地边说边走出房去:“我从无所求,想做的,便去做了,我不愿意的,用整个天下,也换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