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孤寂的夜(1/1)

下雨了,黏黏糊糊的细雨。

都说春雨贵如油,在这里“油”十分廉价。

香水单手托腮,稀疏的眉毛耷拉着,隔着绵绵密密的雨帘看着对面呆呆出神的东家,莫名的想起一句古文: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东家心情不好。

换只手托腮,香水也觉情绪低落。

“这种天气总能让人想起伤心事,或者思念远方的人。”

他就很想念爹娘,想念黑脸伯伯。

东家想谁?一人一马一壶酒,独来独往的,从没见他与谁亲近,难不成东家想的不是人?

“不对不对!东家半天没喝酒了,八成是酒没了,所以心情不好。”

香水转转眼珠,吸吸鼻子,朝树林里走去。

那里,吴去的马正在一棵冠顶茂密的树下躲雨,浑身黑亮四蹄雪白。

“真是匹聪明的马。”香水夸赞一句,再嘱咐一句,“要是雷雨天可别躲在树下,容易被雷劈,知不知道。”

他转到马的一侧,识趣的与马保持安全距离。马似乎知道他没有恶意,连个眼神都没给他,自顾自慢吞吞吃草。

“我呢,就是拿酒壶去给东家打酒,你乖乖的,别咬我哈!”

香水一边和马打着商量,一边伸手。马瞟他一眼,没动。香水却把手收了回来。

“你是不是偷懒了?东家的酒壶呢?东家的包袱呢?”

原本系着行李的地方只剩下绳头。

马喷喷鼻子,那意思:不是我拿的。

香水后退两步,抱着胳膊回忆。

茶棚,官道,进山。

他追上东家时,东家刚从山里出来,那时东西还在。然后便一路往西北方向……

香水打个响指:“知道了!”

走出树林,拐上二尺宽的小路,曲曲折折行了大约两炷香,香水站定,吸吸鼻子,朝北面行去。

一个时辰后,他停在半截土墙旁。

土墙下面,十三四岁的孩子蓬头垢面,衣服一条一条的挂在黑不溜秋的皮肤外面。他双手撑地,嘴巴大张,浑身抖如筛糠。

地上包袱摊开,里面的木盒显然被打开过。

……

……

“千心,若换做你,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吧!那个畜生,就该让他像个畜生一样为他的所作所为赎罪!”

“千心,等我杀了老五,我就去找你,哪怕天涯海角、地府天宫。”

“千心,那夜,你害怕吗?”

吴去许久没想起那夜了。

自他坠入黑潭,他便“死了”。若非千心悲戚的呼唤,师娘哀怨的眼神,他不会再回来。

那一夜漫长、孤寂。

烛火忽明忽暗,人影被拉得老长。持刀的手洁白修长,不沾一滴血。

身边躺倒的少年浑身上下除了脸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

人还有意识,疼痛让他不停抽搐,每抽搐一下,血便自数不清的伤口渗出来。

“你想为你师父——我那个好师弟——报仇,可惜,功夫还不到家。”

“你潜伏在我身边十年,为的就是今天吧。可惜,从你七岁认我做义父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是谁,你为什么而来。我收你正因为你是他的徒弟。嘿嘿!每次你跪在我面前喊我义父,都像是在你师父的亡灵上捅一刀,我好开心。”

“你为了报仇不得不强颜欢笑,你为了取得我的信任不得不替我杀人,你甚至不惜牺牲色相勾引我的女儿,这些,我都知道。”

“而你,不知道我的女儿不过是我收养的野种,不知道我一直在提防你,不知道我还有个影子。”

“其实你演的已经很不错了,我都差点儿就相信你是真的不记得你师父,我那个影子死在你手里也算死得其所。只可惜,你还是不够沉得住气,动手早了些。如若你再等一等,或许我当真会将掌门之位传给你。”

“实话实说,我那七个徒弟加在一起也不如一个你,有时我想,我若真的有你这样一个儿子,或者,早年收你为徒的是我,该多好!”

刀擦的雪亮,丝毫看不出它曾在皮肤上划出一道道几不可见的细痕。

“说心里话,真舍不得杀你。”刀尖对准少年心脏,在上面轻轻戳了戳,刚擦干净的刀尖又染上了鲜血。

“杀了你,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令我忌惮之人,再也没有同门之人,再也没有至亲的亲人,就剩我孤零零的,日子难免无趣。”

“你也一样,我若死在你手里,你为你师父报了仇,人生便再无方向,到时,你将惶惶不可终日,都不知道活着有何意义。茫然四顾,没有人需要你,你也不需要任何人。无处可去,无事可做,无人可想。”

“不过,相比之下,我活着比你活着更有价值。所以,今日,死的,只,能,是,你。”

他叹口气,又开始擦刀。

“还有一样,我舍不得。”

人影嘿嘿笑着,修长的手指点在少年脸颊。

“你这张脸太过美好,美好到连我都不忍心毁了它。但是,人都要死了,留着一张完美的脸又有什么用呢?”

人影想了想,将刀尖抵在少年咽喉。

“或者,你死后,我把你的尸体也丢到黑潭,但将你的头留下,这样,你这张完美的脸就能长久保存下来,就像你师父的手,你师娘的脚,哈哈哈——你说,你师父师娘认不认得出无头的你?哈哈哈哈——”

空荡荡的大殿内,笑声撞向四壁,再被弹回来,与后至的笑声碰到一起,霎时粉碎。碎裂的声音在殿内徘徊,如一首残缺的乐曲,忽东忽西,忽高忽低。

突然,笑声变了。

哈哈之声梗在咽喉,变成咕咕的声音。好像他忽然变成了鸽子。

不。

那不是笑声,而是血自咽喉涌出的声音。

原本躺在床上血肉模糊的少年忽然坐起来,俊美的双目看着人影。

人影脖颈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细长的伤口,鲜血不断自伤口中流出。

人影捂住自己的脖子,不可置信的瞪着床上少年,声音含混不清:“你,你,你怎么做到的?”

少年抬起自己的手,手上的皮肤被鲜血浸染,连手指的皮肤上都布满密密麻麻的伤口,但指甲却完好无损。

“我说过,万物皆可为刃。“

“可惜你从来不信。”

人影眼中露出恐惧,对床上少年杀人无形的恐惧,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恐惧。

“吴去!我还是小看了你!”

血即将流干,人影感觉到生命自体内慢慢消逝,他忽然笑了,眼神悲悯。

“以后,就剩你一个人了,一个人孤独的活着,一个人在追忆和自责中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对了,我还有个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原本想在你死前告诉你。现在,我改主意了,我要把它带进棺材,我要让它成为你永远的遗憾!哈哈哈哈!你又动手早了!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哈哈哈哈,咳咳……”

他终于倒下去,眼睛瞪着,空洞而虚无。

他的话却如魔鬼的诅咒,在室内回响不绝。

少年勉强站起来,缓缓走到人影身边,蹲下,先抓住他手腕,再探了探脖颈,最后把手按在他胸口。

死了,真的死了!

忍辱十年,他终于为师父和师娘报了仇。

似是忽然失去了所有力气,他慢慢躺下来,躺在人影身边,长长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笑容释然……

但,真的释然吗?

千尺说,千心不是他的女儿。

千尺说,他还有个秘密。

千尺死了,再也没有人知道他隐藏了什么秘密。

吴去心中像被扎了一根刺,看不见摸不着,却真真切切的存在。在这样阴雨连绵的日子,在这样寂寞清冷的黄昏,那地方便生出锥心的痛,透骨的寒。

酒!

他需要酒!

“还给你,这个算赔给你的。”

孩子略带不甘,又夹杂着惧意的声音唤醒了吴去。

他低眸,看到两只黑乎乎的小手。一只手挂着他的包袱,一只手举着他的酒壶。

吴去没接,问:“哪来的?”

他刚从沉重的回忆里苏醒,声音又冷又哑,再配上本就令人生畏的面容,恍若罗刹降世。

孩子双膝一软,眼泪就下来了。他身体缩成一团,像只还没长大缺少防御武器的小刺猬。

“包袱是我捡的!我啥都没拿!别打我!别打我!”

吴去拎过包袱,抓过酒壶,咕咚咕咚连灌三口。感受火辣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熨烫到心里。

“酒哪来的?”

孩子愣愣的,刚才那个哥哥说只要喝了酒这位凶神就不会为难他,现在酒已经喝了,却没有放他走的意思,他该实话实说还是——

“有个没有眉毛眼睛弯弯的哥哥让我去酒铺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