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琴瑟和谐(1/1)

长安的柳絮飘飞如雪时,弟史正坐在未央宫偏殿的窗前。弟史纤长的手指抚过琵琶琴的丝弦,奏出的却是西域的胡韵。十六岁的她已能巧妙地将龟兹乐律与汉宫雅乐相融,创造出令宫中乐师都击节赞叹的新声。

弟史事乌孙国王翁归靡与解忧公主所生的女儿。她在长安学习已经十年了!

“公主,车驾已备好。”侍女轻声禀报。

弟史的手指停在琴弦上。

十年前,六岁弟史从乌孙来到长安,她已经在这个繁华帝都度过自己的少女时代。如今学成归去,心中竟生出几分难以名状的怅惘。

未央宫大殿内,皇帝刘洵亲自赐宴送行。案上摆满珍馐,殿下乐舞翩跹,却都是弟史再熟悉不过的长安风韵。

“朕闻西域诸国,皆慕汉文化。尔今归去,当为汉室与西域之桥梁。”皇帝举杯,谆谆教诲。

弟史伏拜谢恩,抬起头时目光坚定:“陛下十年教诲,弟史永志不忘。必当竭尽所能,传播汉文化于西域。”

车队驶出长安城门时,弟史没有回头。她知道,这一去,便是将生命的轨迹彻底转向了母亲曾经走过的路——那条连接大汉与西域的漫漫长路。

西出阳关,故人不再。黄沙扑面而来,与长安的湿润春雨截然不同。随行的汉官不时指着远处告诉她:那是祁连山,那是玉门关,西域越来越近。

三个月后,车队抵达龟兹。

龟兹王绛宾亲自出城三十里相迎。这位年轻的国王头戴金冠,身着汉式锦袍,却配着西域特色的宝玉腰带,俨然是东西文化交融的化身。

“闻公主驾临,特备薄宴,为公主洗尘。”绛宾行礼如仪,汉语流利得令弟史惊讶。

龟兹王宫不同于长安未央宫的恢弘,却别具一格。穹顶绘满星辰,廊柱雕刻着奇异的鸟兽,宫中乐师弹奏的琵琶声婉转悠扬,与长安雅乐大异其趣。

宴至酣处,绛宾亲自击磬而歌:“天山雪莲开,迎得汉女来。琵琶声声慢,何时驻莲台?”

弟史听得真切,这龟兹国王竟用汉语即兴作歌,歌词中暗藏挽留之意。她垂眸不语,纤指却不自觉地在案上轻扣节拍。

宴饮正酣,绛宾目光灼灼,对弟史说道:“龟兹虽小,愿做汉文化西传之门户。只是独缺一位真正深谙汉文化精髓的引路人啊。”

弟史心下一动,却想起乌孙的母亲正在等待自己归去,只得婉言推拒:“大王美意,弟史心领。然母亲年迈,乌孙更需要我。”

接下来的日子里,绛宾变着法子展示龟兹对汉文化的推崇。他请弟史观摩龟兹学子诵读《诗经》,参观按照长安式样新建的官署,甚至展示了他亲自用汉隶书写的“仁义礼智信”五字箴言。

弟史不得不承认,这位年轻国王对汉文化的热忱远超她的想象。更让她心惊的是,每当与绛宾讨论儒家经典或是中原礼乐时,那种知音难得的欣喜竟让她数次恍惚,几乎忘记归期。

一月期限将至,弟史整顿行装准备离去。绛宾再次设宴饯行,席间琵琶声凄婉如泣。

“公主可知此曲何名?”绛宾问。 弟史摇头。 “此曲名《汉月钩》,是本王听闻公主将至龟兹时所作。曲成已久,却始终未能得遇知音品评。”绛宾击盏而歌,“长安月,龟兹柳,一曲琵琶谁知否?愿得长风送云归,长留汉月照西陲。”

弟史心中震动,这歌词道尽了她这些日子来的彷徨。长安与西域,家国与知音,这些纷乱的思绪被绛宾谱入曲中,唱得她心潮难平。

是夜,弟史独坐客馆庭中,怀抱琵琶轻拨。不成想一曲未终,竟听见墙外有人相和。推门看去,绛宾独自立于月下,手中持着一管羌笛。

“惊扰公主了。”绛宾歉然,“只是听见琵琶声咽,情不自禁。”

月华如练,笼罩着两个年轻人。在这一刻,弟史忽然明白了母亲当年选择留在乌孙的心情——有些缘分,跨越万里黄沙,只为在这一刻相遇。

然而天明时分,弟史还是登上了离去的车辇。绛宾送至城外,赠她一把精心打造的琵琶:“此琵琶以天山云杉制成,弦轸镶昆仑玉,愿公主每每弹奏时,能忆龟兹知音。”

车队西行十日,即将抵达乌孙边界时,后方忽然烟尘滚滚。龟兹使者快马追来,呈上绛宾亲笔书信与厚礼:“吾王愿与乌孙永结盟好,特遣臣等前往提亲,求娶弟史公主。”

弟史抚着那把精美的琵琶,心乱如麻。

乌孙稽延城内,解忧公主看着风尘仆仆归来的女儿,眼中含泪:“弟史长大了,真像当年的我。”

当龟兹使者正式提出联姻之请时,乌孙王室议论纷纷。有大臣质疑龟兹诚意,有亲王担心联盟打破西域现有平衡。

解忧公主召来心腹冯嫽商议。这位跟随她数十年的女官如今已是西域有名的女外交家。

“夫人以为如何?”解忧问。

冯嫽微笑:“臣观察绛宾多年,此君倾慕汉文化非一日之寒。今求娶弟史公主,既是真情,也是国策。若成此姻,汉文化西传如虎添翼,于大汉、于乌孙、于龟兹,是三赢之局。”

解忧颔首,目光转向女儿:“我儿心意如何?”

弟史羞红了脸。她跪拜母亲面前:“女儿...女儿确与绛宾大王志趣相投。若此姻有益家国,女儿愿效母亲当年和亲之举。”

解忧公主扶起女儿,眼中泪光闪烁:“如此,娘便为你作主。”

半月后,冯嫽持解忧公主亲笔信与汉天子诏书,率仪仗队前往龟兹。诏书中,皇帝刘洵正式册封弟史为汉公主,许嫁龟兹王绛宾,并赐予丰厚的嫁妆——包括经书、乐器、农具和各式工匠。

龟兹举国欢庆,绛宾亲自到边境迎接冯嫽一行。当看到诏书中有“永结同好,共传文明”八字时,这位年轻国王竟激动得热泪盈眶。

大婚之日,龟兹王宫张灯结彩,既按汉式婚礼布置,又保留了西域特色。弟史身着凤冠霞帔,又披着龟兹新娘的珠纱,美得令人屏息。

绛宾握着她的手,轻声道:“本王已下令在龟兹建造汉式宫殿,开设学堂,请汉儒教授经典。愿与你共同在这片土地上,种下汉文化的种子。”

婚后不久,龟兹果然出现了西域第一所正规的汉学学堂。绛宾不仅自己刻苦学习汉语经典,还要求王室子弟都必须接受汉文化教育。弟史则亲自教授宫女乐工汉宫雅乐,将中原礼乐与龟兹音乐融合创新。

一年后,夫妇二人一同前往长安朝见天子。未央宫中,弟史献上新编的《胡汉和鸣曲》,将龟兹乐律与汉宫雅乐完美结合,满朝文武皆为之倾倒。

皇帝大悦,赐予龟兹大量书籍和技术,并派遣更多学者工匠前往西域。

许多年后,当丝绸之路上的驼铃声响彻天山南北,龟兹已成为西域汉文化传播的中心。那里的石窟中出现了更多汉式风格的壁画,学堂里传出朗朗汉语读书声,市集上汉胡商贾融洽交易。

一个暮春的午后,已为人母的弟史带着孩子漫步在龟兹王宫新落成的汉式园林中。孩子们追逐着翩飞的蝴蝶,一如当年长安城中的她。

绛宾从身后轻轻拥住她:“想长安了?”

弟史微笑摇头,手指拂过廊下新刻的《诗经》句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弟史转身望向丈夫,“我不是孤独的归人,而是有了归处的旅人。”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一如从中原延伸到西域的文化之路,绵延不绝。

宫墙外,新一批来自长安的学者刚刚抵达,驼队带来的书简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孩子们奔跑着迎上去,用流利的汉语欢迎远道而来的先生。

弟史与绛宾相视一笑,知道这条文明交融之路,将会比他们所有人的生命都要长久。而他们的爱情,就像琵琶上的弦,轻轻一拨,便是横跨千山万水的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