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浊清(1/1)
曹嫲嫲随侍谢老夫人半生,辗转高门内宅,亦是过惯了安乐日子。
锦绣堆里生出的风雨事,大多都在暗处不动声色,端的从没遇见过谁家妙龄娘子咄咄逼人决绝如斯,一时竟被渟云镇住。
她回神也快,冷声道:“娘子今日好不晓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谁教的你口口声声以生死与长辈相争。
老祖宗是心疼你,不然,法度家教论起来,你想活也是活不成了。
还不赶紧认个错,跟着底下嫲嫲拾掇东西去,别站在这冥顽不灵。”
“她不会走的。”谢老夫人顺了气,嘲道:“你在门外没听清,我是明白了,我寻思呢,哪儿来的胆子。”
曹嫲嫲往旁边站了稍许,谢老夫人坐靠在椅子上,看着渟云冷笑道:“你说的不错,没白费我坐在这半个时辰听你饶舌。
你也不用往我头上戴高帽子,你刚刚那些话,我没教过你,想来张家那老货也不至于昏了头,要教得你揣度君王。
行,你摆着一副谋臣说客架子,我就陪你闹上一阵,你能想透这一堆有的没的,该知道你今儿个把事给做绝了。
真要稳赢,做的绝一些,我倒要夸你有气魄,可你赢不了。
你那师傅当真要全力保你,直接在荐书上留了你的名字就是,她要你与安乐公小女相争,只怕是在敷衍。
你不畏名利,所以自认当初并非阿谀,你师傅若全然不通世事,又怎会以“阿谀”看待?
可见她熟知名利,畏惧生死,必定要多给贤太妃几分颜面,也要顾忌与我谢府作对,能讨着什么好下场。
你且管去,我还着人送你,我倒要看看,你到时候如何回来。”
“祖母,”渟云觉得脸上灼热不减反增,无须照镜子,也能感受到指印所在。
她并非无法忍受这点疼痛,小时候在山上磕磕碰碰常有,谢老夫人力道再大,总不能比石头硬。
她更难以忍受的,是这些人,这些人从未拿旁人当一个自主的存在。
君要臣死,父要子亡,上要下行,高要低跪,若有不从,便是罪孽所在。
渟云看着谢老夫人,坦荡道:“我只是在做我要做的事情,没有想过成与败,也未计较过得与失。”
“那真是有趣呵,”谢老夫人调笑看向曹嫲嫲,“陶家娘子是哪年哪月念的阿弥陀佛?”
问完又看回渟云,笑道:“你当时若多计较计较,没准今儿就轮不到她与你反目成仇。”
“幺娘未与我成仇,她更没念过阿弥,我也未与祖母成仇,是祖母在念阿弥,人各有志,相争难免。
我不怪她,”渟云愈发坚定,“祖母休要怪我。”
檐下双燕再回,片刻停歇后,黑影又去,谢老夫人目光追随飞羽看往门梁外,猛地记起许多年前,渟云进谢府没多久。
该是她在谢府的第一个生辰,张家张芷丧未逾年,张太夫人痛不欲生,常来谢府走动,又赶着渟云在私塾闹出祸事,特命人盯的紧了些。
底下的人回话,说渟云与张家老货说的是“谢祖母如何,我不怪她。”
好么,谢老夫人乐的拍了两下巴掌,“不怪不怪,你不怪我,我不怪你,咱们祖孙一般脾气。
你伎俩用的对,你一条性命不要紧,我犯不着为了你这么点东西,惹出几个糟心日子。
但你要记得,最多两三月,我就能处理的干干净净,到时候,只怕你求死不能。“
曹嫲嫲不屑道:“她自个儿丢了脸皮不要,祖宗还哄着她呢。
何须两三月,咱们处置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东西,跟碾死个蚂蚁一样容易,要依了我....”
谢老夫人抬手,止住曹嫲嫲话,笑道:“算了算了,看不出来么,你吓不住她,别白费功夫。”
渟云放开手,福身道:“谢过祖母,另有一桩,我要丹桂姐姐的身契。
她已年过双十,若是在祖母跟前,定有了姻缘去处,是我耽误了她,所以今天我要一并拿走。
我看过朝廷使役律法,寻常婢女买卖,贱者百十,贵者千贯,祖母只管叫牙婆拟价,银货两讫,分文不缺。”
曹嫲嫲张嘴要骂,却看谢老夫人神色未改,悻悻将话吞回了肚子,往后挪了两步。
“怎不把你房中一并要去算了?”谢老夫人道:“你真当威胁了我,天下都是你的了,由着你为所欲为。”
“旁人如何,与我无关,喜乐忧惧都在自身,所谓为他人做主,大概就是想做别人主子,我从无此心。
我要丹桂姐姐的身契,是因为我当年生了贪欲,与祖母求珠,累她犯嗔,不情不愿到如今。
因果了然,我将来,要见祖师的。”
“我不卖呢。”谢老夫人笑道,将身子往前倾了些许,好整以暇看着渟云:
“你是个好孩子,祖母当年在山上就瞧着了,你说月二十四回不去,就要死在谢府,这话我信。
那我,二十四让你回去,但丹桂么,”她摇头:“我不给。那你呢,要为了个丫鬟,死在这不成?”
“我不会,袁娘娘与我有诺,刀山火海她替我闯一回,我已经递了话给她,如果祖母不肯给,她就来谢府要人,也在这八天之内。
祖母觉得,她会来吗?”渟云也生出些许笑意,“去岁万安寺,梅分谢宋府,我不会为了丹桂姐姐死在这,难保她死到宋府去。”
“给她。”谢老夫人努头与曹嫲嫲道,目光却一直与渟云对视,见她双目灼灼不闪不避,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怪哉人还是往常柔弱面貌怯懦身,无有半点跋扈相,谢老夫人笑道:“找个婆子,明天把契书文籍一并过了,你可以走了,先回去等着。”
渟云躬身行礼,转过面往外闯入韶光大好,是庭前梨花白,桃花红,柳花青。
平日忙前忙后的丫鬟婆子现在都去了院门外,唯余梁上燕,树上声,枝上鸣。
她抬手要摸脸,抬起又觉春色当揽一掬在怀,免得杳杳流去不等人。
屋内谢老夫人砸了个什么物件,碎在地上“吭吭哧哧”滑的滑跳的跳。
渟云也未在意,抬起那只手,顺势伸到了风里,接得满捧忙中闲,闹中静,浊中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