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渺渺(1/1)
谢老夫人拿着修剪过的花枝在樽口比比划划,直到三四支都进了瓶口,仍未听见回答。
她耐心极好,但用在渟云身上,未免自降身份不值当。
“你不说话,就去个不需要张嘴的地儿,”谢老夫人从盂中撩了些清水,滴滴洒洒往花团子上浇,又淅淅沥沥落到桌面,眨眼功夫汇聚成一滩。
“我并未阿谀两位祖母。”
“嗯?”谢老夫人手中一停,她本无所谓渟云说啥,但这话全不知从哪说起,还真有点出乎意料。
“当年在观子,我与祖母初会,”渟云默默吸了口气压住心中忐忑:
“我见祖母唇角发白,唇上有皲,眼尾血丝,是体内有热气躁郁之状。
恰我渍了些山上柑枳,能消此症,我就追上祖母乘坐的马车,递了两筒。”
“哦,是有这么回事,你想为此事讨个恩情?”谢老夫人听见渟云停顿,玩笑似的接了话。
“不是,当时我回去之后,师傅问我,何故阿谀于两位祖母,”渟云垂眼,回忆与观照道人对话,记的格外清晰:
“我答非也,我赠与两位祖母,只因见困施财,见病施药,无半分讨好之意。”
“嗯,那如何呢?”
“我从未观祖母气派,照谢府富贵,畏红尘权势,恋俗间地位,是故伏低而自轻,奉物以讨好。既如此,为何我不能与祖母论个公平?”
“不能。”谢老夫人咔嚓再剪了一枝,笑道:“我长你幼,我高你低,我....”她对着一簇绿叶,轻巧将花茎塞进里面。
再旋转往下插到底,一打量,不甚合心意,瞬时抽了出来,转身掼到了地上,再拿桌上帕子擦了手,正对着渟云,转了口吻另道:
“我当你要与我说些什么好话,特晾了耳朵要听。
便是你师傅来了,不敢晾着祖母这么久,你看外头。”谢老夫人指了指檐下,“那双燕儿都来回好几趟了,它为的什么辛劳奔忙?不都为着巢里乳燕。
你是个聪慧孩子,我早看出来了,就不知为何,你总有犯蠢的时候。
就当你未曾阿谀过我与张家祖宗,可你师傅看在眼里,尚且如此认为,旁人又如何看待?
这几年你在谢府锦衣玉食呼奴唤婢,总不是假的吧?祖母亏待了你不成?”
她笑意未敛,眼中却是冷如寒水,渟云到底少与人争执,实难与谢老夫人对视,垂头合了数次眼睑,轻声道:
“是有这么回事,那祖母是想为此事讨个恩情吗?”
谢老夫人没想到她敢拿原话来搪塞,又看门口曹嫲嫲冒出半个脑袋,越发要笑,莫说孙女谢熙,那孙儿三四个,也找不出谁有这胆子。
不等谢老夫人反应过来,渟云孤勇再生,复抬头明眸朗朗望着谢老夫人道:“
谢府不曾亏待于我,可当初是祖母自己带我来的谢府,百计千方留了我。
师傅从小告诉我,人就是要能承担自己行事的一切后果,好也是果,坏也是果。
我尚年幼,有此觉悟,祖母高年,岂无此心。”
“我非你观中师傅,不讲无为那套,人在俗世,”谢老夫人语调渐硬:“就是要尽力而为。
我既然把你带回来了,那就得好生养着,实在养不熟,你也走不得,不然话传出去,祖母老马失蹄,连院里一个姐儿都治不住。
老话说,口中有龙泉,杀人不见血,人言可畏,你观中无长舌,谢府还要在盛京立牌坊呢。”她止住絮叨,长叹了声,不欲再与渟云多说。
现敦肃太后禫祭连科举道试还有社日祈福,正是谢简在朝堂举足轻重要紧时候,后宅万万不能起火,谢老夫人道:
“这样,你先回去,跟底下拾掇拾掇,我遣个人,带你去庄子上住些时日,那儿花开的好,等忙完这阵......”
“我不会去,”渟云打断道:“我所习所得,除了师傅,尽数都是两位祖母所授。
张家祖母曾告诉我,求人是求不到头的,可我仍想求求祖母,让我回观中一试。
我称您为祖母,是乃光阴问道先后,无关尊卑利益上下。
祖师所言,天生万物虽各有着相,然追其来处,无外乎生,究其去处,无外乎死。
王侯无有真万岁,走卒希逢活百年,芸芸相等。
那我不贪富贵,不惧生死,如何不能与祖母公平论之?此刻您与我,渺渺一般人。
我月二十四一定要回师傅处,天公拦我,我死天公,谢府拦我,我死谢府。”渟云抬起左手,握着右腕间鸡血紫:
今日已是月十六,祖母是否有把握,能在八天之内,扫清我身后一干人等,让我死的无声无息?
我若横死,师傅定会来谢府细查缘由,同时怀疑是幺娘背后作梗。
幺娘牵扯是宫中贤太妃,另有宋府袁娘娘,她恣意不羁,就算祖母联合宋府压她,难保她不暗中动手脚。
我也无须他人替我昭明身后事,只春闱当前,祖母慎重,别叫御史台奏折纷纷如雪,参主君一个虐杀义女的罪名。
何况圣人年迈,一心向道,朝中已有十七年不曾有过道试,开考在即,道观保荐事宜闹出了人命,谁知道会查出什么呢?
而且主君与晋王同气连枝数年,就等着他...”
“住口。”谢老夫人喝止道。
渟云应声而停,谢老夫人双颊皱纹涌动,咬牙切切道:“天家的事,也是你能议论的?”
渟云喉间发紧,连吞数团口水,僵硬声固执道:“就等着他一朝入主东宫,三年前敦肃太后薨逝未能如愿以偿,现若又被主君连累......”
她莫名想到襄城县主,在晋王府时,那些所谓天潢贵胄举手投足间的自视甚高和理所当然。
渟云抬眼看着谢老夫人,“祖母认为,他是会力保主君,还是担忧主君误事,弃车...”
“你好大的胆子。”谢老夫人多年未与人动怒,此刻再难按住火气,起身抬手重重往渟云脸上扇了一耳光。
曹嫲嫲一直在门口守着门口,见此情形,三两步跑进去扶着谢老夫人重新坐下,连声的劝着“不值当,娘子小....”
待谢老夫人稍稍安稳些,曹嫲嫲回头看,渟云以手背挡着脸,眼里珠泪滚滚要落未落。
她长这么大,就不记得谁跟自己动过手,曹嫲嫲同是满脑子混乱,她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渟云这样的,十四五年纪,张口就是生死不惧。
要假不惧就罢了,面前这个,还真有可能不惧,那还能有啥可吓唬的。
“你.......”她张嘴要旧话呵斥,不外乎目无长辈法纪。
渟云放下胳膊,略昂首道:“我是要去的,非死不能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