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仰止(1/1)
丹桂站在一旁,心如死灰闭眼,沉默喘了长长口气,后退数步转身走到了门外。
观照伸手,仍是想将渟云鬓边碎发别往耳际,手到脸颊,碰了个空。
她今日是提前准备的回观子,虽穿不得三清袍,留不得出尘髻,至少细微处别有心思,碎发用刨花水沾了,梳得服服帖帖。
“师傅。”渟云喊。
“谢府待你.....”观照手停在空中,想问“待你不好么”,然方外不以恶意揣测旁人,话到嘴边,没问出口。
目光游移打量,渟云衣是绸纱裙是缎,面如春水肤如莹,由此可见,谢府这些年,确然不负“体面”二字。
“谢府待我极好。”渟云挺身快语道:“谢家祖母与我极好,张家祖母也好,幺娘也好,另有一个袁娘娘,我看她也极好。
我看人人都好,可人人非我所愿,数年前师傅说我年幼,不能留我,现在我已年近及笄,万事万物自有主张,因果由我一人承担。
我想回来观中,此身许道,百死莫悔,请师傅收我。”
观照悬着的手往下,将渟云扶起,却并未应答,渟云急道:
“师傅为何不肯应我,师傅早年明明说,山有不让尘,川有不辞盈,若叫世间站立无着,便许她观中水云清净。
而今我......我.”渟云看观照道人面色渐渐生愁,当是自个儿令师傅为难,顿口片刻不知要如何再讲,她看人人都好,人人都不好。
她看谢老夫人热面冷心,看张太夫人憾事难平,看陶姝汲营不休,看袁娘娘,袁娘娘涸辙枯鱼不成行。
“师傅,而今我,我是芥子蜉蝣,凭归无处,师傅让我回来吧,我会自己回来的,我定不会让你为难。”
观照轻扫拂尘,转身面对窗外浩浩,轻声道:“世外有大千,何必回来呢?”
“纵世有大千,芸芸困方寸,此间虽方寸,众师傅皆有大千,师傅,许我回来吧。”
风卷帘动,影斜光静,观照仍是未答。
“师傅!”渟云再顾不得其他,飞扑上前,从身后将观照道人环抱在怀,前额抵在旧蓝道袍上,闻着熟悉的沉檀香气,喃喃又道:
“师傅,我会回来的,我会自己回来的,从今往后,我就不是你尘世妄因,是我自己要回来的,我能自己回来的。”
观照道人久年不与人有亲昵之举,极不习惯以至肢体麻木僵硬只想将渟云手拿开,然她抓的实紧,几番尝试仍未得行,又听渟云如泣如咽:
“师傅,我很想你的。”
观照道人周身一滞,手上力道渐松,任由渟云将自个儿抱住好一阵,才缓声道:“你篮子里装了什么,还在讲经处搁着呢。”
“啊,是我想带给师傅的。”渟云瞬间松手,又稍有落寞道:“我一看到幺娘在,就忘了。”她飞快调整情绪,再复欢喜:“我现在去拿。”
“不必了。”观照将人轻拉住,摇头道:“身外之物,有便有,无便无,早一时晚一时,有何分别呢。”
“好吧。”渟云想了想,郑重点头。
“坐。”观照指了指床沿,“你与清绝.....如何相识?”观照道人看向渟云手腕。
渟云抿嘴,偏脸看了眼壁龛里三清,“我若在此诳语,师傅可会怪我?”
“即是无奈,只管不敬神佛,神佛在上,自该宽怀。若有为难,先莫凶恶世人,凡俗不易,让她几分苦楚吧。”
“那幺娘诳语呢?”渟云语气闷闷。
“她与你同,祖师有训,心如明镜照,言如明镜沉,看破就是,何必说破,背后议人,是非也。”
渟云悻悻收声,垂头往床边坐下,潦草讲得往事,且说是幺娘为安乐公小女,与谢府走动相识,并未再说其它。
观照听罢,若有所思道:“那也很好。”她迟疑片刻,眉间愁色愈浓,“为何非要回来呢?”,话里甚是不忍:
“云云,我从未将你当作尘世妄因,是我天资愚钝,时至今日,亦参不透玄妙,救不得苍生。
我.....我怕你...”
“我不怕。”渟云毅然打断,看得往年和光超然师傅,现如秋叶瑟瑟,寥落茕茕。
“高山仰止,不能至又如何!”她自掷地有声。
观照道人伸手,这次却是贴在渟云脸侧,连同八年寒暑烙印其上,问:“可是还未用过午膳。”
两人争论就此罢休,渟云伸手捏住观照道人手指,“师傅定是也没用过,走吧。”
她拉扯着观照道人往门外,见丹桂不知从何处寻得小凳,坐在井边百无聊赖样看着泉水起伏。
三人汇合,同往观子膳房,经过前厅,渟云特往讲经处供桌取了篮子。
里面瓜果点心不足提,唯两罐苦菊和忍冬芽炮制的茶叶,是去年夏秋收了亲制。
且听她兴致勃勃讲述来由,丹桂直等到午膳用完,也没听到渟云提起“无垢藕”。
曾经有与没有,搜求难或不难,恍惚都如年年冬雪,在世上消的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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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照终应了渟云,但得谢府允许,月底可来观中一试。
俗家子弟记名,本就需要族户签文放籍,能口头认承就算,已是观主行私。
渟云深知个中道理,午膳后未敢多留,携了丫鬟婆子匆匆下山,并未再遇陶姝。
丹桂满腹郁郁不愿多话,渟云亦是脑中只忆经文道典,又跟随马车的人多耳杂,两人一路无话直至谢府。
下了马车进门,黄昏还未散尽,渟云交代婆子道:
“嫲嫲先去与祖母回话吧,就说我往书院取几本书,稍稍耽搁,不时便至。
你们走了一天甚是艰辛,就别跟着我绕远了。”
嫲嫲笑语称是,现人已安然进了谢府,陪不陪的无妨,且各自散了,独留丹桂和渟云往书房。
时日紧迫,寝房里那两本不够看,得再去挑几本。
等婆子们走远了些,渟云与丹桂边走边道:“好了,回来了,我明日便与谢祖母说说,求她把你的身契给我。”
“算了,管好你的事吧。”
“不怕。”渟云轻快声道。
这话更像是为自己打气,想这几年虽俗事缠身,好在早晚都有翻阅祖师文献,何况从小自己就在各师傅身边耳濡目染,怎么就不成了?
两人渐说渐走到藏书院,进门透窗发现谢承书房里已亮了灯火。
春闱在即,苦读乃是分内,奇怪的是,谢家另两个哥儿都是在自己院里书屋,谢承居然还天天往藏书处来,也不嫌耽搁。
渟云偏头奇道:“他怎么还在这里呢?”
“管好你的事吧。”饶是有怨,丹桂仍着实佩服渟云,自身都落到什么地步了,还有功夫管别人在哪坐。
“也是。”渟云赶忙往里,片刻后寻着了紧要的书,和丹桂分付抱在怀里要回自己住处。
走到前屋,听见谢承喊“云云”。
两人停住脚,丹桂站着未动,渟云微微屈膝算是福身,“长兄何事?”
谢承上前几步离两人近了些,看了眼丹桂,觉得此人也没啥避讳的。
他将负在身后的右手拿出来,一个两寸见方锦袋跃然手上,抽绳系着口,薄薄布料一层勒出了里间粒粒浑圆轮廓。
丹桂和渟云都认识这破袋子,当初还是两人亲手递给谢承的。
“听说你师傅回来了,拿去与她收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