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颗粒无收(1/1)

那片黑压压的乌云,到底没能得逞,悻悻地调转了方向。

它扑了个空,绕过下河村,掉头就朝隔壁的上河村恶狠狠地咬了过去。

风里,那股子辛辣呛人的烟火味还没散干净。

下河村的村民们,一个个跟脚下生了根,直勾勾地杵在原地,望着西边。

天,亮了。

那片几乎要把天都吞下去的黑影,总算是走了。

“走……走了?”

一个年轻媳妇的声音哆哆嗦嗦,带着哭腔,话都说不成个囫囵个儿。

“走了!蝗虫真走了!”

也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吼了这么一嗓子。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汇成了一片。

“老天爷开眼了!庄稼保住了!”

那根在心里绷到快要断掉的弦,“嘣”的一下,彻底松了。

欢呼声,嚎啕大哭声,乱糟糟地搅和在一块儿,冲破了村子上空还没散尽的浓烟。

不少人腿肚子一软,一屁股就瘫坐在田埂上,先是咧着嘴傻乐,笑着笑着,豆大的泪珠子就滚了下来,砸进泥里。

大牛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黑灰,几步蹿到试验田边上,俯下身子,拿手小心翼翼地扶起一棵被烟熏得蔫头耷脑的秧苗。

“没事儿!苗还活着!”

他这一嗓子,跟定了魂一样,把所有人的神都喊了回来。

村民们跟炸了窝似的,撒腿就往自家的地里冲,往那片金贵的试验田里冲。

陈念跟着大牛一起查看秧苗,注意到艾草堆边的土里,混着些黑灰色的粉末。

她立刻蹲下,捻起一撮,凑到鼻子下细细地闻了闻,随即掏出个小本子,用炭笔飞快地记着什么。

“五月一日,驱蝗粉残留零点二钱,混土后无异味,庄稼叶片无损伤,记为‘老辈粉’,安全可用。”

旁边一个村民瞧见了,好奇地问。

“陈大娘,今儿这烟,咋比往年烧艾草辣眼睛这么多?”

陈秀英拄着拐杖,嗓子有点哑。

“里头加了野姜皮和‘祖传的细粉’,老辈儿传下的方子,不伤苗,还能驱虫。”

陈念立马抬起头,接上话。

“俺记了数,这粉一用,地里的蚂蚱少了九成还不止!”

地里的庄稼,除了叶子被熏得有些打卷,根茎都硬朗得很。

活下来了。

全都活下来了。

下河村这边正哭一阵笑一阵,隔壁的上河村,却远远飘来了另一种哭声。

是那种能把心肝脾肺都从嗓子眼里嚎出来的,绝望的哭嚎。

那声音顺着风,一下一下,刮着下河村每个人的心窝子。

有胆子大的,悄没声地摸到两个村交界的小山坡上,探头往下那么一瞅。

就一眼。

那人“妈呀”一声,脸都吓白了,连滚带爬地跑回来,话都说不囫囵。

“没……没了……”

“啥没了?”

“上河村的地……全没了!庄稼……全啃光了!就剩下光秃秃的杆儿!”

这话一出,下河村沸反盈天的欢呼声,一点点地,全歇了。

一股凉气顺着脚底板直蹿后脑勺,所有人都打了个激灵。

他们下意识地扭头,看看自家村里那片绿油油的希望,再想想隔壁村的光景。

一边是地狱,一边是人间。

而隔开这两头的,就是那几堆还在冒着最后一点青烟的艾草堆。

王科长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戳在那儿。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上河村传来的每一声哭嚎,都变成一个巴掌,狠狠扇在他脸上。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自己刚才声嘶力竭,喊着要点火烧地的疯魔样子。

要是当时真点了那把火……

下河村的下场,能比上河村好到哪儿去?

火借着风势,烧掉的可就不止是庄稼了,还有他王某人的前程,甚至他这条小命!

完了。

这下,彻彻底底地完了。

他听着上河村撕心裂肺的哭声,手指在口袋里,无意识地捻着什么。

那里头,藏着他刚才偷捏的那一小撮粉末。

他死死垂着眼,下巴的线条绷得死紧。

他悄悄把那本皱巴巴的技术手册塞回挎包,再抬眼时,目光飞快地从陈秀英身上扫过,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下河村的村民们,自发地围了上来。

谁也没搭理那个失魂落魄的王科长。

他们只是默不作声地,将那个拄着拐杖,身板却挺得笔直的老太太,簇拥在了最中间。

老支书从人群里挤出来,一步一步,走到王科长面前。

他没骂人,也没指责。

他只是抬起手,指了指那片劫后余生的庄稼,又指了指远处哭声震天的上河村。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个字都砸在地上,掷地有声。

“王科长,现在你看见了?”

“书本上的字,是死的,可地里的庄稼,是活的。”

“这,就是人心。”

“这,就是咱们庄稼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道道!”

王科长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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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兜里那本技术手册,此刻烫得他指尖生疼,恨不能立刻掏出来扔了。

就在这时,张婶子抱着一棵刚扶正的土豆苗,眼泪“吧嗒吧嗒”往下砸。

她走到陈秀英面前,“噗通”一声,就跪下了,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响头。

“陈大娘!俺家娃下半年的嚼谷,全靠您了!”

大牛也过来了,他本想伸手去扶陈秀英,可见老太太站得稳稳当当,连晃都没晃一下,他默默收回手,单膝往地上一跪,声音都哽住了。

“陈大娘,以后您指哪儿,俺就往哪儿冲!”

老支书叹了口气,也对着陈秀英,深深地弯下了腰。

他没跪,但那一下,是一个庄稼人,一个长辈,最重的敬意。

“老婆子,你是下河村的福星。”

陈秀英看着眼前黑压压跪倒或弯腰的村民,手指在拐杖光滑的龙头上轻轻敲了敲。

她攥紧了拐杖,那一直绷得笔直的后背,才总算松了那么一丝。

她没去扶任何人,只是对着老支书开口。

“快让大伙儿都起来,地里还有活儿,别耽误了浇水。”

陈念赶紧几步过去,扶起最前头的张婶子。

“婶子快起来,地里是得浇水了,再晚点,苗真要蔫了!”

她随即掏出本子,冲着大伙儿喊。

“大家先别急着谢!都去自家地里瞅瞅,有断苗的赶紧报给我,咱们好统一安排补种!”

查完庄稼,她把本子上的数据递给老支书。

“爷爷,除了有百分之三的苗叶子卷了,其他都活蹦乱跳的。明天按每亩五桶水浇,我都记在本子上了。”